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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第48节

    “阿姊……”

    韩清立即想要上前安抚,妇人却推开他,双膝一屈跪下去,朝着门外的青年磕头:“大人,奴家错了!奴家不敢杀夫!是他打我!我受不了了,别杀我……”

    周挺立即退到檐廊另一边去,由门挡住自己的身形,不再让妇人看见他。

    韩清蹲下去将失控疯癫的妇人扶住,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阿姊,没有人要杀你,你忘了吗?你被官家开释了……”

    “……是吗?”妇人神情空洞。

    “是。”

    韩清看着她鬓边生出的几缕霜白,明明,她也才将将四十岁,“阿姊,如今已无人再能伤你。”

    秋雨迷蒙,拍打窗棂。

    韩清忽然想起方才在孟府里听孟相公说的那番话。

    君王的一时喜怒,可改既定律法。

    律法不公时,便如他的阿姊,忍受夫家多年折辱打骂,而夫家无罪可诛,她忍无可忍怒而伤夫,夫未死,她亦从死罪。

    但官家一句话,便令阿姊无罪开释。

    律法有公时,便如国舅吴继康,徇私舞弊,谋害冬试举子之性命,本有其罪。

    但官家有心包庇,便令倪素求告无门,只能赌上性命,上登闻院受刑鸣冤。

    果然是,王在法上。

    “何事?”

    安抚好阿姊,韩清走出房门命女婢服侍她睡下,这才问周挺。

    “吴继康的死罪已经定了。”

    “处斩之期定了没有?”

    韩清倒也不意外,如今官家针对两院的清洗已经开始收尾,吴继康的事,是不能再拖延到明年的。

    “定了,就在这月十五。”

    周挺说道。

    韩清“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你去看过倪素没有?”

    “她在鼓院受刑过后我去过一回,后来夤夜司事忙,便没抽开身。”

    两院的事一直忙到现在,周挺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一个女子受了十几杖,还硬生生地挺了过来,便是咱家,也不得不叹她一句贞烈。”韩清抬眼望见满庭烟雨,“也快过年了,咱家这儿有些好东西,等叫人收拾一些,你去探望她时,便也代咱家送去吧。”

    周挺一怔,在夤夜司这几年,他还从未见这位使尊对任何人展露分毫怜悯或敬佩,但思及房内的那位妇人,他心下又有一分了然。

    也许是相似之境遇,终使其由人及己。

    “是。”

    周挺点头应下了。

    ——

    正元十九年腊月十五,国舅吴继康在云京城菜市口受斩首之刑。

    正值严冬,万物凋敝。

    刑台之下围观者众,而吴继康只着单薄中衣,双腿已瘫软得不能行走,只得由兵士将其抬上去。

    吴继康一见断头台,便吓得浑身发抖,他往刑台底下看去,人头攒动之间,他满耳都是那些陌生脸孔对他的唾骂。

    监斩官端坐案前,捋着胡须抬头看天,心中算着时辰,也不管底下的百姓是不是在往刑台上扔烂菜叶子。

    倪素仍不良于行,被蔡春絮搀扶着走到刑台底下,她看见何仲平他们也来了,隔着一些人,他们一一向倪素施礼。

    倪素俯身还礼。

    人群中有人认出她是当日在鼓院为兄受刑伸冤的倪小娘子,他们说着话,便为她让出来一条宽阔的道来。

    这时,刑台上的吴继康正好看见站在底下的她,一如当日在夤夜司大门外,她穿着丧服,形容消瘦,那双眼睛却清亮有神。

    那时他坐在滑竿上被人簇拥,居高临下。

    今日他依旧居高临下,可这高处却是即将要斩断他头颅的刑台……吴继康只这么一想,他便受不了。

    监斩官一挥手,刽子手便将他按到断头台上,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上面锋利而沉重的断头刃,他惊恐地大叫起来:“官家救我!jiejie救我!我不想死!”

    可今日,刑台之下,无有昔日簇拥他的家仆,无有他的严父,更无有他身在深宫,对他极尽疼爱的贵妃jiejie。

    只有那些冷冷睇视他的书生,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百姓,以及那个……倪青岚的meimei。

    吴继康冷极了,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无助恐惧过,他哭喊着“官家”,“jiejie”,怎么也挣不脱身上绑着的绳索。

    “时辰到了。”

    监斩官的声音落定。

    冬阳没有多少温度,只余刺眼的光,吴继康喊着胡话,眼泪鼻涕一块儿流,他看见站在刑台底下的那名年轻女子。

    她苍白清瘦的面容上浮出一抹笑。

    吴继康被她的笑容刺得更加疯癫,他瞳孔紧缩,又哭又笑。

    监斩官一抬手,立在刑台两旁的皂隶便开始解拉住上方断头刃的绳索,倪素看着吴继康被死死地按在底下,人声鼎沸间,上面的断头刃倏尔下坠,而她眼前忽然被一只手掌挡住。

    锋刃切断血rou的声音沉闷,吴继康的哭叫戛然而止。

    “倪姑娘还是不看的好。”

    青年低沉的嗓音传来,倪素侧过脸,对上周挺的双眼。

    周遭杂声中,在倪素身侧的徐鹤雪凝望自己在日光底下淡得有些半透明的手掌,他的指节蜷握起来,垂下眼帘,无声地收回了手。

    但下一瞬,他忽有所感,舒展手掌之际,一颗兽珠凭空乍现,闪烁细微光芒。

    那是魂火的莹光。

    刑台上溅了一片血,倪素推开周挺的手,一下便看见了血污之中,还没被皂隶收拣的那颗头颅。

    双目大睁,定格着他生前最后一刻极致的恐惧。

    她猛地回头,俯身干呕。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从眼睑淌下来,倪素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裙,半晌,她再度看向那颗头颅,强迫自己克服恐惧,记住这个害她兄长性命的凶手的惨状。

    “霁明兄,你安息吧!”

    何仲平哽咽大喊。

    其他读书人也跟着他一块儿喊,连在场的百姓也为他们所感,呼喊着“倪青岚”这个名字,请他安息。

    寒风呼呼,吹得倪素的耳廓有些发麻,她以一双泪眼看着那沾了鲜血的刑台,又一一看向那些呼喊着她兄长名字的人。

    兄长,你看到了吗?

    若可以,我希望你来生能投身于一个更好的世道,不为世俗所扰,不为父命所逼,为你心中真正的志向而活。

    小妹倪素,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第43章 定风波(六)

    周挺将原本安排在医馆外的亲从官撤走, 又令晁一松将带来的东西放到后廊,各色的锦盒几乎堆满桌面,他道:“近来夤夜司中事忙, 一直也没顾得上来探望倪姑娘,这些都是使尊命我送来给你的。”

    “韩使尊?”

    倪素愕然, 对于这位夤夜司使尊,她心中很难说没有惧怕,初进夤夜司那回韩清对她的刑讯每每想来都令她心生颤栗。

    “使尊感念你为兄伸冤之勇, 亲自命人收拾了这些东西,还请倪姑娘万莫推辞。”周挺说道。

    晁一松在后头听了他这话, 面上浮出一丝奇怪的表情, 欲言又止。

    “那便请小周大人代我谢谢韩使尊。”

    倪素俯身作揖。

    “姑娘身上有伤, 不必多礼。”周挺见她如此, 本能地伸手,却又很快收了回去,待她站直身体, 周挺看着她那张消瘦苍白的面庞,问道:“不知倪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周挺初见她时, 她便是在夤夜司的牢狱之中, 受过光宁府的杀威棒,又在刑池被使尊韩清亲自刑讯。

    她总是在受伤, 人也一天比一天更消瘦,但周挺知道, 她如此羸弱的表象之下, 却有其锋利坚韧的骨形。

    蔡春絮的眼睛在这站着说话的二人之间来回扫视一番,唇边牵起一个笑, 她命小厮将那些东西都收到房里去,又拿来玉纹手里的软垫放在凳面上,扶着倪素坐下去,“她的伤已好些了,小周大人何必站着说话?快些坐下喝口热茶,奴家看啊,你留在这儿再用一顿饭也是好的。”

    蔡春絮的热情无人能挡,周挺几乎找不到说话的气口来推辞,晁一松眼疾手快,当下便上前按着周挺的双肩让他坐了下去,又嘿嘿地冲蔡春絮笑:“不知可有我一口饭吃?”

    “自然是有的。”

    蔡春絮将一个汤婆子放到倪素手中,含笑应声。

    “那感情好!”

    晁一松一屁股坐在周挺身边,偷偷朝他挤眼睛,“小周大人,咱们便在这儿吃一顿吧!”

    “……”

    周挺侧过脸,无视了他,对蔡春絮与倪素道:“叨扰了。”

    徐鹤雪在房中听见有人推开了隔壁的房门,而他立在窗纱前,他们的说话声有时清晰有时模糊,徐鹤雪并未细听,只是看着手中的兽珠,它安安静静的,再没有闪烁丝毫魂火的光。

    他轻抬眼帘,透过颜色浅薄的窗纱,他看见裹着厚实的披风与蔡春絮坐在一处的那个姑娘的背影。

    徐鹤雪回到书案前坐下,点滴莹尘凝聚在他指间,钻入兽珠,但木雕兽珠依旧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待在这间安静的居室,握着那颗兽珠反复尝试,直至天色暗淡下来,他的双目逐渐难以视物。

    蔡春絮张罗了一桌好饭,席间温了一壶酒来,倒了一杯起身敬周挺:“小周大人,奴家的郎君两次进夤夜司,你们都没有对他动刑,奴家就借着今儿夜里这桌席面,谢过你与韩使尊。”

    “实在担不得蔡娘子这一声谢。”

    周挺举杯,“夤夜司对朝奉郎只是讯问,既是讯问,便是不能动刑的。”

    “无论如何,也谢谢小周大人你这么长的日子一直让人护着我阿喜meimei。”蔡春絮依旧满脸笑容。

    “职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