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41 阿盛。
39. 阿盛醒来的时候,哥还在睡。他知道自己要走了,盯着哥的脸看了又看,还是没舍得叫醒他。 哥醒了,那双眼睛看着他,他还怎么走。 他轻手轻脚从那个怀抱里挣脱出来,给哥盖了一块毯子,站在原地愣了愣神。 跑路不好带太多的东西,只想带走的几身换洗衣服也早就已经收拾好,他想再做点什么,好让离开更有一点仪式感,好再拖延几秒推门离开的动作。 可是他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想不出该做什么。 那,这就该走了吧。 他推开家门,月亮已经被云遮住,天空一片死黑。 他回头,再看一眼沉睡的人,还是没舍得,转身回来,找了纸笔写了一张字条留给哥。又跪在沙发边上,低头仔仔细细地再看了一遍那张脸。用目光描绘那微卷的头发和早生的皱纹,他想再吻一吻翘起的唇瓣,或者摸一下那微颤的睫毛,可是他没动。他连呼吸都屏住了,怕呼出的空气吵醒了爱人。 看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轻叹口气。 “走啦!哥。” 他说悄悄话似的,在爱人耳边低语一句,轻松的好像只是出门买个菜转眼就会回来。然后起身,再也没有回头。 40. 船上。 他想起了那个梦。 六年前他生日,在白金瀚强要了哥之后,那天晚上做的那个梦。 他一个人坐在漂泊的木船上,他很着急不安,牵挂着什么人,就想替那人卜一卦。笅杯掉进河水里,他俯身去够,可水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佛,哗啦啦带着冰凉的河水直冲他的面门,把他逼倒。那佛长的极狰狞,猩红的眼睛,青面獠牙,对着他露出一个瘆人的惨笑,尖利的笑声划破长空:“高启盛!你没路可走啦!!!” 他此刻坐在晃荡的木船上,逼仄的周围是一股发霉的气味,他看着船头那具佛像,竟然笑起来。 算是报应惩罚吗。 原来早在他对哥种下恶果的那晚,神佛就已经来他的梦里告诫过他,他会落得这样无路可走的下场。 一辈子没信过佛的高材生,跪在了佛像前。 神佛不解,明明已经在梦里告诉过他无路可走,他为什么还是要跪。 其实他这次跪,不为他自己,是为一个比他自己更重要的人。 笅杯丢了三次。 他读了读卦象,他想哥了。 从生下来,他身体里就有一根线,从他的心口牵到哥的心口,如果分离得太远或者太久,那根线就被拉扯,扯得心生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该靠哥再近一点。 现在他读了卦象,觉得那根线牵得更紧了。他想回去。 他抬头看那佛像,佛像的眉眼慈爱,他却觉得是在嘲笑奚落他。 嘲笑他贪得无厌欲壑难填,奚落他机关算尽一无所有。 是啊,他是很贪。 做了哥的至亲手足都嫌不够,还想做个唯一的恋人爱侣。得到了哥最多的爱,却又盼着能把身体也一并得到。拥有了身体,又怕人心易变天意难测,就想把余下人生四五十载的时光一共陪伴过去。得到了这辈子,还想葬在一起合于一坟,下辈子以及往后的千万轮回都要同生共死。 这样无休无止的贪欲,确实连佛祖都难以成全。 他嗤笑。但是能怪自己吗?他不能。 他自问过,要不要把贪欲收一收,但是不能。哥的情爱欲望身体灵魂前生今世,他无一不想占有,没有一样他能舍得放下。 所以他就不放下了。他用以前在地狱里煎熬换来的28年时光,短暂的得到了他要的东西。这生了了,他就回他的地狱去,做畜生也好,做饿鬼也好,只求几百次轮回的修炼之后,他能把此生的罪孽赎清,再投胎成人。干干净净地再做一回哥的弟弟,再和他纠缠一生,再对他爱而不得,再把命献祭给他,再下去轮回赎罪。 他最后一次双手合十。 哥,往后千千万万次的轮回,我都只求能再陪在你身边,哪怕是和此生一样,爱而不得苟且纠缠一生一世,我也愿意。 这个愿望,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哥你说,佛祖会成全吗。 他走出船舱去吹吹风,腥咸的水绕着他,他想起了哥以前身上的鱼腥味。他喜欢哥的味道,就连哥身上的鱼腥味也喜欢。他每次闻着,觉得哥就是汪洋大海,他就是那海里的一尾鱼。他为了海而生,离了海,他连呼吸都生痛。 还好,就要回去了。 皓月当空,和他离开京海那天的月牙不同。当时他跟哥说月亮落了,哥说没事,月亮并没有离开,很快就会再看见它。果然,他就要再看见他的月亮了。 月光把他头顶的发照的发白。他想,要是哥此刻也站在这月光下,月光也照白了哥的发顶,那他们也算“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了吧。 41. 哥说,生日快乐,下次给你过个大的生日。 哥说,我攀上了很大的领导,可以帮我们。 哥说,你一会儿吃完面以后,你离开京海,我不让你回来你别回来。 我说,我帮你一次。 我和哥站在碉楼的二层,站在射击死角里,等着李响上来,我希望李响能来的迟一点,我就能和哥这么多站一会儿。 时间真短啊,我想再好好看看他,好好说点话,和他多呆一会儿,可总是来不及。多呆多久呢?八万年十万年,百万个轮回,才勉强算够吧。 “哥,对不起。” “哥,我们时间不多,你让我好好跟你说点话。” “哥,我有很多秘密,都是关于你的,你要不要听?” 我很喜欢你,很爱你。比弟弟爱哥哥还要爱。我知道那不算爱情,也不是亲情,我不知道是什么,可就是很爱。 我是想睡你,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想。我知道我是个变态,我也觉得我恶心,但是我没办法只做你弟弟。 我对不起你,我不该生下来,不该强迫你跟我上床,不该爱你,不该用错的方式爱你,不该回来。我做的每一步都是错的,因为如果我没做那些事,你会活得好很多。 我这辈子活得很累很苦,因为爱了不能爱的人,因为没学会怎么去爱。但我知道你比我更苦。我欠你很多,三生三世也还不完,也回不去,我宁愿了断。 毕竟,死只是一瞬间,而离开你,却要很多很多年。这个选择题很简单,我做了一辈子的题,从来没有选得这么干脆过。 哥你以前跟我说过,要多顾一顾我自己,对不起哥我做不到。我没有爱给我自己了。我就那么点爱,一点都没舍得给自己留。 可其实想一想,我连自己都不会爱,还怎么爱你呢。难怪我这么爱你,爱到最后却成了你的负担。 哥你不要哭,你要好好活着。 我死之后,也不要哭,警察才会信你。 哥你耳边有一小根白头发,上次看你还没有呢。我从前以为以弟弟的身份陪你白头,已经是很大的妥协,没想到现在,就连和你一起白头都是奢望了,我等不到白头,你要替我白头。 唉,到底是没能和你一起看雪。 那个中药,别忘了按时喝。 42. 哥说,李响你救我弟弟。 哥你真傻,这个地步了还想着救我。不过我就喜欢看你为了我犯傻,看你一心想救我的样子。 原来突然中枪,乍一下子是感觉不到疼的。可是我想赶紧跳下去,因为哥看着我那个眼神,让我心里更疼。 我就跳了下去。 落下去的速度很快,都来不及感受到失重。 可是也很慢,足够我好好思考对哥说不清道不明的爱。 哥, 我要怎么爱你呢。 我可以爱到撕破兄友弟恭的脸面,不顾你如何反抗,也要把你压在身下强行占有; 也可以爱到退居我的寂寞沙洲,避而不见,为了保住你的婚姻和体面。 我可以爱到不争不抢听话温顺,只做一个好学生,换你一句“懂事”的夸奖; 也可以爱到作天作地行事无度,当一个纨绔的小高总,就为了换你打在我脸上的一巴掌,再把那个巴掌幻想成你温柔的抚摸。 我可以爱到不可驯服,做一条疯狗,顺着你的野心撕咬,去换你高启强在京海的滔天权势; 也可以爱到低眉顺眼,亲手为自己打造囚笼,再把钥匙扔掉,心甘情愿被你锁住困顿一生。 我可以爱到不信鬼神天命,只把你奉做唯一的神祗来崇拜追随; 也可以爱到破碎信仰,在一尊土塑泥胎前叩首长跪,只为了求你平安。 我可以爱到卑微进尘土,守着你给我的一个眼波、一点气息苟且偷生; 也可以爱到自私又张狂,理直气壮地质问你凭什么不把全部的爱都给我。 我可以爱到要与你白首偕老之后还要一同火化,连骨灰也要掺混在一起享用一块祭盒,合为一坟; 也可以爱到28岁就丢下你,孑然一人从这高台上跳下去,换你以后平步青云,长命百岁。 哥,你说,我要怎么爱你呢,我还能再怎么爱你呢。 哥,你要让小盛在奈何桥下长长久久地等,我要等够一百年,才再看到那白发苍苍的老人下来,颤抖着声音寻人打听一个叫小盛的人。 听说人死前会有走马灯,可是我没有。我脑中唯一有的画面,就是刚刚眦目欲裂的你,撕心裂肺地喊我“阿盛“。 其实也有道理,毕竟我这一辈子,所有的欢喜伤悲,唯一的贪嗔痴念,就是唤着我“阿盛”的哥了。 好想再听你叫我一声阿盛啊,可是血涌过耳际的声音太嘈杂,可是视野慢慢地泛红发黑,可是我好累好累。 我想再撑一撑,可是撑不到那句“阿盛”了。 走啦!哥。 到底是没能跟你一起看雪。 到底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这辈子没能好好爱你,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