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螺旋

    1.

    余晖恰好透过玻璃投到阳台上，杨戬从厨房探出头来给他一个久违的微笑，他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其实他不太想回来，至少从上大学后就是如此，没有理由的排斥，连行李里都是被胡乱塞满的衣服。

    “你的房间我早就收拾好了。”

    杨戬行云流水地帮他接过行李，满脸欣慰地样子，也不等待他的回答，自顾自地把里面的衣物叠好放进衣橱。

    这个家还是以前的老样子，浅色的实木地板，雪白的窗帘，一尘不染的电视机，他似乎回想起了自己以前蹲在沙发前看电视的模样，噢，还有沙发也没变，只不过旁边多放了一颗花叶榕。

    “我买了很多花叶榕，给饭馆装饰用的，多了一颗，就搬到家来了。”杨戬从房间走过来，弯腰去观察那颗绿植叶片，一片片圆圆的像撑开的小伞，守卫自己的领地，“看得出来长势不错。”

    在他上初中的时候，杨戬就合伙经营了一家饭馆，主营是家常菜。

    “最近生意还不错吧。”

    “时好时差，但厨艺不减。”杨戬听闻，抬眼冲他笑着说。

    杨戬很美，他想着，其实美用来形容一个高个子男人是非常别扭的，但他不认为，从青春期开始他就认定了这个想法。

    他很爱观察杨戬，修长的双腿，结实的臂膀，秀美的脖颈，还有英俊的面庞，他尤其喜欢杨戬坐着翘起脚来的模样，穿着合身的衬衫和西裤，和人交谈时露出温和的笑，慵懒又优雅，只要思念杨戬的时候，脑海中就会自动浮现这个场景。

    饭桌上，杨戬开了一瓶红酒，深红的液体倒入杯里，杯底仿佛埋藏了一场沉重的回忆。

    “舅舅什么时候喜欢喝酒了。”

    沉香微抿了一口，苦涩瞬间包裹了他整个舌头，他不由得蹙起眉来。

    杨戬浅笑不言。

    果然自己还是不够了解舅舅，他自叹着。自打他有记忆起就是跟舅舅住一起，两人相依为命，如果不是杨戬要求他称呼自己为舅舅，他还以为他们就是一对货真价实的父子但这些年来他们的确是以一种与父子极度相似的关系生活在一起，他认为自己是绝对幸福的。

    没有想到的是，在相依为命的途中，他爱上了自己的亲舅舅，难以置信，如果没有了杨戬他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幻想的精神伴侣是杨戬，性伴侣也是，有时候他也会很蠢的想，自己已经体会到了婚姻的感觉，至少他有一个从出生到现在甚至死亡都相依相靠的伴侣，和一个温暖地、可以容纳他的家。他会在情人节的时候关起房门暗自写情书，哪怕是不能送出去，他都收藏到自己的铁盒里，等到杨戬真正接纳自己的时候，给杨戬一个深藏已久的惊喜。他会听杨戬的话，好好学习，过去杨戬会为饭馆的事发愁，他太不愿看到他难过的模样。他会自己主动早起，为杨戬准备早餐，每当这个时候杨戬都会自嘲年纪大了，沉香都会笑着把煎蛋喂他嘴里，他们都不由得笑出声，唯有沉香自己知道，他的私心，他的爱，被亲情这道屏障保护得密不透风。

    2.

    “你说什么？”

    沉香看着他的同桌，这个小子剪着学校要求的标准寸头，穿着板正的校服，却挤眉弄眼地朝他说：“我说你舅舅是卖的。”

    藏在衣袖里的拳头攥紧，毛细血管瞬间扩张，他敢保证，如果对面这个人继续说下去，他会毫不顾同学的情面把对方打个半死。

    “我爸说的，我信我爸的。”

    下一秒果不其然，沉香像撞见猎物的狼狗般扑了过去，拳头发狠地往同桌脸上揍，他脑子跟宕机了一样，又像台被人cao纵的机器，指令就是揍死面前这个造谣的人。

    下场当然不好，他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并且双方都被通知了家长，可惜对面来的是他妈不是他爸，不然他非得要看看他爸是个什么烂种，但他又开始反悔，看见杨戬着急忙慌地闯进办公室，还以为自己的外甥被人揍得受伤，结果被告知是沉香单方面殴打同学，他主动弯腰给人道歉。

    沉香很心疼舅舅。

    “你真不该给他们道歉，舅舅。”沉香被罚了处分，需要在家反省三天。

    “可是你先动的手。”杨戬快步跟上他，这个狼崽子不知道又怎么了，在学校打了同学，现在又走在自己前头，像要把自己甩掉一样。

    沉香没告诉他原因，哪怕杨戬的特长就是泰然自若，但他也不说，那是间接的伤害，同样他也接受不了自己，他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流泪。

    回到家后，他又像没事人一样过了三天。

    沉香总觉得，他对杨戬知根知底，实则不然，他鼻梁有一块疤，长条状，想被什么利器深深割了一刀，摸上去是与其他皮肤不一样的触感，他问杨戬，回答是他小时候玩刀自己划的，但他从来没有这个印象，或者说他从来都没有幼儿园时的记忆，好像在回忆的起点上自己已经是很大一个人了。他很喜欢自己身上的味道，和杨戬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淡淡的皂角香，他感到很庆幸，他们从来都是形影不离的，哪怕是小时候，刚上学，杨戬还没开饭馆，那时候包里没多少钱，他们住在老旧的楼房里，床很窄，沉香总贴着杨戬睡，那时杨戬爱喷香水，便宜的、闻起来甜腻的香水，几乎很少有人喜欢细闻，但他每晚都要枕着那种味道睡觉，从前有一天半夜醒来，他习惯性地先耸动自己的鼻子，没有嗅到熟悉的味道，知道舅舅不在身边，他怕极了黑夜，仿若马上就会有一只手从床底伸来要带走他，随即被自己的脑补吓得哇哇大哭，邻居无可奈何给杨戬打电话，从门口喊着，让他不要哭了，舅舅要回来了，他呜咽着，把自己的小身体缩到被窝里，后来就是杨戬打开房门，紧拥着他，并向他保证自己不会再丢下他一个人。

    3.

    杨戬怎么也没料到他居然在外甥的家长会上遇到原来的老熟人。那个老男人坐在他身旁，侧着身，露出快把衬衫扣子崩开的肚腹，咧开被烟熏黑的嘴唇，露出镶金的门牙，狡猾地从下开始打量他。

    今天真是糟糕的一天，他想。从学校出来后就下起了暴雨，飞溅的泥浆弄脏了新买的休闲鞋，不能再像来时那样悠闲地走回去，他被迫选择了和陌生人一起挤公交。

    汽车上的窗户被人锁紧，混着水汽和人呼出的二氧化碳，很闷，他看着被雨水划得模糊的窗户，已经分不清窗外景色，车内人声嘈杂，他被逼得往后车厢站，也不知道自己坐到哪条街道，唯一的指示就是嘶哑的站台播报。

    回到家已经接近中午，本来还担心自己晚归让外甥饿肚子，但看见饭桌上摆好了热腾腾的三餐一汤他就释然了。

    沉香向来很听话，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方面从来没让杨戬cao心过，他是个实打实的邻居家的好孩子。

    热汤很淡，两片白菜伴着几颗小rou丸，就像他们的生活一样，他没有大愿望，只希望眼前的孩子能够平安长大，所幸和朋友开了一家饭馆，自己当老板，一边照顾外甥一边赚钱。

    “杨先生，沉香在学校和同学斗殴，希望你能来一趟。”班主任语气严肃。

    这还是第一次除了家长会之外去沉香的学校，他有点难以置信，又害怕外甥受欺负，丢下手里的工作就走。

    他没有仔细去听办公室里老师的谈话，他看着沉香发红的眼眶、满脸的桀骜还有旁边那个脸被打肿的孩子，他下一秒就连忙给人道歉。

    回去的路上，他们都沉默不语，沉香似乎不太想说话。晚上给沉香掖好被角，他在黑暗的客厅望着无声的电视机发呆，他听到了，在学校嘈杂的走廊上，有几个学生挤着他后面偷偷议论，“卖的，他舅舅是卖的”，奈何他不会抽烟，如果会，现在肯定会来上十根。

    思绪不得不被他迁回十几年前，那是他最痛苦、最不堪回首、活得最挣扎的一段时光。当年全家都沉浸在jiejie给孩子办五周岁生日的喜悦里，一通电话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打来，他们被告知父亲过去的贷款公司存在诈骗行为，总而言之，现在他们一家的美梦都破碎了，财产被没收，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孩子的周岁不能举行，他们得想办法变卖剩下的财产。老家还有一套房子，jiejie和姐夫驱车前往，驶向为数不多的希望，不料横祸飞来，货车将他们撵向石桩，只留下了可怜的孩子，噩耗传来，他觉得自己彻底顶不住了，现在他只有一个人，还有一个孩子，亲戚们冷眼旁观，唯有他只身带着上百万的贷款。过去还有考公务员的梦想，现在却不得不在毕业前就辍学。

    后来他干过很多事，公司底层小职员、服务员，他甚至在中午的时候顶着烈日抱着小沉香去献血换那可怜的几十块钱。他总在深夜痛哭，面前的孩子不知所措地去抚掉眼泪，他们互相依靠，相拥而眠。日子还是过得好苦，他总是早出晚归，后来某一天下班晚上有个脸白嘴红的男孩儿，喷着劣质的香水，黑色大衣里面穿着紧身背心，站在路灯下抽着香烟把他叫住了。很快他就成为他们的一员。

    起初工作的时候他很害怕，一方面担心会因为工作的不规范性出事，另一方面又担心小沉香，为了方便，他总是早早就把沉香安置在睡梦中，自己在半夜溜出工作，后来某天夜晚邻居打了几次电话，他当时正被客人按着身不由己，最后客人不耐烦，准备把他手机扔了，他才开口请求让自己接通。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钱来得很快，那些男人抛妻弃子来到暗处和他苟合，他们给的钱很高，高到等沉香小学毕业，他几乎快还清了贷款。

    等他彻底解脱的时候就金盆洗手，和其他朋友一起开了饭馆。这件事他身边没人知道，他约摸着是那天家长会上的那个男人走漏风声。

    5.

    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在沉香高考毕业的时候爆发。

    沉香说他们之间不该隐藏，他指着自己鼻上的疤，逼问那个到底是从哪里来，他刻意不去回应，他害怕伤害了这个孩子，过去他总是含糊其辞地解释，沉香也曾提问过自己的父母，杨戬愣了，医生说过沉香自车祸后就失忆了，他真的蠢，怎么当时不让沉香叫自己父亲，现在又牵引出来一堆麻烦。

    他眼神闪躲，骗沉香父母去打工这个说辞不管用了，面前这个人已经不能再用男孩儿来形容，他已经满十八成年了。

    又是沉默不语，沉香受够了，他觉得自己身处一片沙漠，身边是无尽的未知与迷茫，面前有点星光闪闪烁烁，他御风前行，以为那就是希望，其实只是杨戬设计的一条路而已。

    “你是不是卖过？”沉香阴沉着脸。

    杨戬直接抬手挥了一巴掌，他很难过，他只是想让jiejie和姐夫在九泉下安心，现在却感受到了外甥的嘲讽，他为了沉香能做出一切，他不罢休的，现在却听到这样的提问，他痛苦万分。

    沉香没有接话，转身回到房间，第二天一早就踏上毕业旅行的路程，七天，整整七天，他们没有再联系。

    他们之间有隔阂了，杨戬想，现在事情到了最坏的一步，就是不理解。这些天他请了假，他窝在床上看电影，他想起沉香的脸还有那句话，就像有只铁锹去翘沉重的、长满青苔石板，他想他的过往就像一瓶尘封的坏酒，打开就是腐烂的臭味。等沉香回来待了几天他又踏上大学的路程，但是从此以后他几乎没有回家，很少，他们的联系通常是以生活费，寄衣服为主题，杨戬对他的关心他置若罔闻，他们之间有沟壑了。直到有一天，杨戬去收拾房间，翻到一个口袋里有一沓发黄的纸，拿出来看是过去的一部分欠款账单，这个口袋质量很好，是他学生时期用的，后来不上学就用来装数不胜数的账单，里面还有一些现金，他愣了愣，貌似想起了什么，他记起了沉香毕业旅行前打电话找他要现金，他说：“舅舅，我担心钱存手机里用有风险，我想再换点现金”，　他当时在饭馆忙着给新人培训，想着自己昨晚貌似随手放了点现金在衣柜一个口袋里，他让沉香去拿，所以沉香是碰巧看见了那些欠款账单，才会想迫切知道过去发生的事，他也许从来都没有嘲讽自己的意思。

    杨戬幡然醒悟，他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如今已到了追悔莫及的地步。

    6.

    “舅舅，我想留在这边工作。”

    沉香觉得，他这几年离得杨戬太远，他后悔当年自己说出那样的话，他只是想确认，结果自己说出来却变了味道，况且有的东西是很难解释的，结局就是他们不再无话不谈。他们之间有层磨砂薄膜，过去他隔着这个屏障拥抱杨戬去感受对面人的体温与心跳，但抬眼却又什么都看不清，他们需要距离，但不能分隔太远，他承认，跟舅舅在一起是幸福又温暖的。

    晚饭后，他回到自己以前居住的房间，布置简单，他回想起自己以前还有个没带走的东西，那个装满情书的铁盒子，他翻身去看床底，盒子上面蒙了层淡淡的灰。

    当他打开来，却是不一样了，多了一叠新的纸，是回信，他的每一封都得到了回信，每一封的末尾都写着“对不起”，还有“我也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