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猫

    “有一只野猫，死后它许愿说下一辈子想要做人，无论女人男人——当女人男人蹲下来面对它的时候，总是魔术一般变出食物。如果它做了人，不就也可以变出食物了吗？猫是这样想的，可是神说，它要先做家猫，去学习如何做人才行。野猫就这样成了有主人的猫了。”

    你小声地，嘟嘟囔囔地，絮絮叨叨地开了头。

    迪亚波罗并不打算真像一个孩子那样乖乖听你讲这没有意义的睡前故事，他只是懒得动弹，而人的耳朵又无法闭起来而已，仅此而已。

    他懒洋洋地哼了一声，让你继续下去。

    “可是，它并不喜欢那些主人，神到底要他学习什么呢？猫想。

    猫当过一个富翁的猫，富翁起初对它很好，甚至单独为他买了一栋漂亮的别墅。猫于是想，我也要做这么有钱的人。但是富翁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很快就不再来看它，后来负责照顾猫的人也走了，猫就那样饿死在别墅里。

    猫又当了一个盲人的猫，盲人常常不小心踩到它的尾巴，然后不停地道歉，猫不是小气的猫，它很快就原谅盲人，但是盲人却哭起来，他的眼泪那样多，猫不安地意识到盲人不是在为猫哭，他到底在为什么伤心呢？”

    迪亚波罗打断你：“当然是在伤心他自己。”

    你点点头说：“可是猫是猫，猫理解不了人，所以猫心烦意乱地在盲人开门的时候逃走了。

    猫觉得成为盲人很可怕。

    接下来，猫当了一个老人的猫。老人实在太孤单了，于是猫时时刻刻都被他抱着，无论在哪里睡觉都被他叫醒。猫总是不耐烦地在他怀里甩着尾巴，日子过得很慢，可是老人死的时候，猫又忽然觉得日子过得很快。

    它躺在老人的坟墓上，也静静地死了。

    猫想，原来人不像猫那样知道自己要死了，就找个地方去死，人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的，只能一直等，一直等。

    做人真难啊，猫不想做人了。

    可它和神已经做过约定了，猫又当了一个小孩的猫。小孩实在很坏，总是欺负猫。大人只会站在一旁说，他还不懂事啊。猫想，小孩活的时间还没有它久呢，它才不跟小孩一般见识。于是猫就总是躲着。

    猫躲着躲着，有一天醒来发现所有人都搬走了。

    但很快，房子里搬来了新的租客。猫于是又变成了一对母女的猫。猫最不喜欢她们了。

    女儿总是要给它梳毛，梳得它漂亮蓬松的毛发全脱落，猫觉得自己不漂亮了，它躲在家里不出门了。

    mama总是要给猫洗澡，猫实在很生气，它每天都仔仔细细地梳理毛发，比起人类要干净得多。猫受不了了，把自己藏起来——猫当然也比人类聪明得多，它偷偷观察着这两个人类，可是谁都找不着它。女儿开始掉眼泪，哭得像盲人那样伤心，猫想起盲人，浑身都不舒服起来。mama叹着气，‘真可怜，我的宝贝’，她说。

    后来mama把哭累的女儿抱上床，给她盖上被子。

    躲在衣橱的猫咬着衣服的一角，也给自己盖上了被子。

    mama说：‘晚安，宝贝。’

    猫也张开嘴，‘喵’，它说。猫不知为何开始小小地呼噜起来。

    mama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又看了她很久，最后关灯走了。

    猫在一片漆黑里抬起爪子，可是它的爪子太短了，够不着头顶。

    猫的小呼噜停了，猫想，如果是人类的手，就能够到吧。

    后来，这对母女也搬家了，但她们把猫也带走。到了新家，女儿还是总给猫梳毛，mama还是总给猫洗澡，猫也还是总躲着。

    但猫学会了亲亲的意思，抱抱的意思，吵架的意思，哭的意思。可是这些跟猫又有什么关系？猫厌烦了，跑出去跳进河里淹死了。

    可是猫又变成了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猫，猫忧郁了，因为它不知道神到底要什么时候才结束这个循环。

    猫蔫蔫地呆在笼子里，无聊地挑剔起新的主人来。

    如果这个人是个坏人，猫不喜欢，坏人对猫也不会太好；如果这个人是个好人，猫不喜欢，好人总是受欺负，连带猫也受欺负。

    猫想来想去，所有的人它都不喜欢。

    这时候一只手把猫从笼子里抓了出来，猫挣扎地想，它还是做野猫吧，可是看到新主人的时候，猫停下来了。

    长大的女儿把猫带回了家。

    ‘你和我小时候养的猫长得一样，连斑纹的分布都一样，你是回来看我的吗？’女儿扁扁嘴又哭了，哭得和小时候一样丑，然后她说‘mama什么时候才回来看我呢？’

    原来mama已经去世了。

    猫知道女儿为什么哭，所以猫不害怕，它留在女儿身边，不再想做野猫的事了。

    但是女儿渐渐哭得越来越少，开始笑得越来越多，有一天家里搬进了一个男人，他像去世的mama一样和女儿亲亲，抱抱，吵架，哭。

    猫就这样看着看着，直到男人又搬走，女儿又跟以前一样整天哭，可是猫早就知道会这样，所以猫并不惊讶。

    猫这一次活得很久很久，活到女儿结婚生子，活到被女儿讨厌猫的丈夫偷偷扔到野外。猫想，它已经很老了，已经做不成野猫了。

    猫于是死了。

    神终于又出现了，祂看着猫，猫的眼神已经像人的眼神了。‘你还是想要做人吗？’神说。

    ‘人实在太可怕又太可怜了。’猫说，‘但我还是要做人。’

    猫在母女身边学会了爱，可是mama去世了抛弃了女儿，女儿爱上男人抛弃了mama，男人又抛弃了女儿。猫讨厌这些人，可是猫想，爱是个好东西，猫要当人，然后自己爱自己，比任何人都爱，它永远不会抛弃自己。”

    你的声音低下去，然后沉默，就像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

    迪亚波罗在黑暗中和你幽幽的黑眸对视，他语气里有一些调笑：“这是你的故事吗？可怜的小猫。”

    你摇了摇头，活动发僵的四肢，在迪亚波罗身侧躺下来，然后大胆地转向他，你的声音和呼吸，吹拂他耳旁，像柔柔的夜风：“猫于是成为了人，神抹去他的记忆，却忘记抹掉他的智慧。猫还在mama肚子里就有了记忆。他于是在心里暗暗想绝不成为mama那样仇恨自己孩子的坏人。猫出生被神父收养，可神父却为了让他做个好人而管教压抑他的本性，猫又想他绝不如神父所愿，猫只做自己。于是猫离开家乡，成了黑帮首领，他保留猫的习性，隐藏在黑暗，用眼睛监视着所有人，谁也不能伤害他，谁也不能管教他……可谁也不能爱他了。”

    你看着迪亚波罗冷硬的侧脸，他的眉毛狭长锐利，鼻梁高挺，嘴唇薄而抿着。

    他的相貌美艳得如同有毒的花，可是没有甘霖浇灌，他深深的眼窝变成干涸的湖。

    “可怜的猫。”

    你叹息的声音像冷冷的雾一样将男人笼着。

    猫是真的人了，可猫真的自己爱自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