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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栾树

    

第三回 栾树



    第三回   栾树

    李琼奴自戕未遂,被送回至闺房中后,便开始高烧不退,人事不省地昏睡了半个月有余,紫萸自知护主不力,有罪在身,日日衣不解带,殷切地守在床畔。

    王府的太医诊断说,她得了严重的风寒,已经是药石无医的地步,能否醒过来,全靠自己的造化和意志。

    李奉元几次来探望,又请了不少江湖名医,他们搭脉过后纷纷摇头叹息,给出和太医同样的答案。

    王府上下,已经开始提前为郡主准备葬礼,一个月前那样的惨剧,又要重演。

    李琼奴做了一个漫长的美梦,春雨过后,土地泥泞,母亲突发奇想,拉着她在庭中刨坑植栾树,她们换上雨靴,打发走小厮仆婢,不要任何人帮忙,那时李琼奴不解,躲懒嫌累,怨声载道地给母亲打着下手。

    “琼奴!你知道吗?栾树不名贵,还被人说是鬼树,被误种在士大夫的坟前,可他是是很好的树,一年能占十月春,叶可染蓝,花可染黄,果还可以做佛珠哩!”

    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泪光闪烁,眼睛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多少年过去了,那树生命力顽强,已经亭亭如盖,蒴果状如鹅黄的灯笼,又如一树铃铛随风作响,她常常呆立在那浓密的树荫下思念母亲。

    此后,母女二人常在树下偷偷小酌,那棵树是母亲亲手所植,如今亭亭如盖,母亲双颊酡红,和她侃侃而谈,说自己曾在宫里见过李太白,那时的他意气风发,让不少女眷动了芳心,可多年过去,最近听闻太白诗仙酒后大醉,竟捉月而死,不禁扼腕,有感而发,还在地上挥笔而就,写下了一首悼念李白的诗句。

    夏夜郁热,她依偎在母亲的膝前在树下乘凉,母亲挥着轻罗小扇,替她驱赶蚊蝇,她昏昏欲睡,听母亲讲着昭君出塞的故事:“尚公主、降宗女、赐嫁妆,朝廷将女人推出去,做和平的筹码,谁问过昭君是否情愿呢?青冢之上,昭君再没回过故土。”

    母亲从不教李琼奴那些女戒女红,也不要求她做什么名门淑女,她们像一对闺中密友,在染缸一般凶险的王府,明哲保身,不问世事。

    ……

    十五日过去,李琼奴的病情每况愈下,眼看着就要咽气,待到她浑身彻底冰冷,整个人已经轻如鸿毛,一向达观的王爷放生恸哭,亲自将她捧入棺椁之中,替李琼奴戴上随葬的沉水玉璧,那是一块沉于洛水多年的玉璧,无比名贵,据说死者戴上可保尸身不朽,可忽然,李琼奴惊坐起,一口鲜血从口中喷薄而出,她睁开双眼,视线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要听灵澈和尚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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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澈被岐王亲自召见的时候,背了一把新的琴,看茶的小厮被屏退后,会客厅内只有李奉元和曹舞阳笑着看灵澈。

    李奉元端坐,指着他的手臂,关切道,“王府的御医医术是数一数二的,上人安心养伤。”

    灵澈灵活转动着十指:“还好,只是轻微骨裂,调养几日便可恢复如初,不影响弹琴。”

    李奉元朗声大笑:“你这和尚倒也真是有趣,手臂坏了,竟然还想着耽不耽误弹琴!”

    灵澈恳切道:“弹琴,是贫僧的命。”这并非虚言,与徐拂分别以后,他日日寄情丝于琴弦,弹琴,俨然成了他的宿命。

    曹舞阳侍立一旁,忽道出今日召见之来意:“早听闻上人是琴痴,琴艺超绝,有平定心神的功效,今日,何不给王爷弹弹?王妃仙逝以后,王爷常常深夜梦魇,苦不堪言。”

    灵澈垂首,从前是不敢,而今是不愿注视这个夺走他挚爱的男人,他沉吟良久,劝说自己权当是练手,完全可以把此人当做一颗死白菜,于是强装恭谨:“沐浴焚香净手,道道工序不可或缺,想必有些麻烦,王爷日理万机,不知能否等待贫僧。”

    李奉元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无妨,我倒要看看你的琴到底有多神!”

    “王爷,郡主,那就请恕贫僧献丑了。”

    琴几之上,是一把了无装饰的素琴,精巧的博山炉燃着袅袅的香。灵澈虔诚如信徒,如同朝圣一般凝望着空中,调了调琴轸,

    灵澈的十指嶙峋修长,指尖之下,如生秋水,琴音似用力之时,手背有颗颗青筋暴起。

    屏风之后,李琼奴闭眸,紧绷的心神忽然随琴弦得以舒缓,半睡半醒间,似乎已经忘却了尘世的种种烦恼挂碍,丧母的痛楚,竟渐渐消退。她闭上眼,泪水簌簌而下。

    此曲凄清哀绝,正是《胡笳十八拍》。

    曲毕,屏风后的李琼奴终于按捺不住,徐步走出,她淡漠地向父亲福了福,朝灵澈施施然行礼,莞尔一笑,启唇道:“拜见灵澈上人。”她依旧不施粉黛,可两颊如渥丹,一改平日那般了无血色,格外精神焕发。

    “贫僧见过女施主,”灵澈怯懦以对,口中的“见过”,是真的见过。

    那张绝色的面孔,曾让他一度斩断情丝,而如今,又让他再度跌入红尘。

    “你长得很像你母亲。”可是这句话被灵澈狠狠哽在喉咙,始终没有说出口。

    李琼奴娓娓道来:“胡人思慕文姬,乃卷叶为吹笳,奏哀之音,后董生以琴写胡笳声为十八拍,今之《胡笳弄》是也,晚生听过许多琴者弹过,如此比来,不过如此,而上人之音则犹如天籁,一洗俗耳,真可谓是金徽玉轸韵泠然,言下浮生指下泉,恰称秋风西北起,一时吹入碧湘烟,敢问上人,如此行云流水般的琴技是浑然天成,还是师从高人?”

    “郡主博闻,多谢抬爱,”灵澈恭敬道,“贫僧师承凉州大云寺问樵法师。”

    李琼奴离去后,李奉元灼灼地看着灵澈:“我的这个女儿,自从王妃去世后就郁郁寡欢,斥责我荒唐,把她母亲的死都怪在我头上,说实话,她已经好久没有当着我的面说这么多话了。”

    灵澈抬眉,目光却避开李奉元的注视:“能为王爷分担家事忧愁,是贫僧之幸。”

    李奉元轻叹一声:“从今以后,你就搬到沉璧斋旁边的松涛馆去,给她解解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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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琼奴的登门让灵澈猝不及防,她命婢女搬来许多新鲜药膳并许多外敷的骨膏。

    她今日脱去了缟素的服色,着一身浅绿色单薄春衫,窈窕颀秀的身体几乎和窗外的树影融为一体。

    灵澈连忙起身,深鞠一躬:“区区小伤,何劳郡主挂怀,郡主亦是大病初愈,不宜折腾。”

    “上人慈悲为怀,琼奴感念上人的救命之恩,”李琼奴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山药芙蓉羹,“故特叫小厨房的桂嬷嬷做的,我从小到大吃她做的药膳长大的,上人救我于危难,砸伤了双臂,这对琴者来说,是莫大的损伤,请一定要趁热服下。”

    “那贫僧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灵澈心生暖意,双手捧过,不顾烫热,一饮而尽。

    李琼奴忽道:“上人,你刚刚搬到松涛馆,想必还不熟悉,让我带你四处走走,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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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并肩穿过春花蔓生的抄手游廊,在松涛馆外漫无目的地走着。

    灵澈望着李琼奴的侧脸:“郡主,你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李琼奴摸了摸自己的脸,其实那只是因为紧张而变得绯红,她遗传了和母亲一样的习惯:“是上人的一曲《天风环佩》,让我觉得活着的美妙。”

    灵澈追问:“什么美妙?”

    李琼奴:“能听到上人弹出如此天籁的美妙,如果能每日听到上人弹琴,我愿意苟延残喘。”

    灵澈:“阿弥陀佛,贫僧不敢当,昨日只是情急,才孤注一掷,出此下策,只是信手弹奏,能让郡主放下自绝之念,那便是挽救一条生灵,胜造七级浮图。”

    李琼奴一笑,又幽幽道:“其实,这松涛馆本是一间无名的厢房,只是庭院中广植松树,徐拂早些年因其独特的景致,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画出了名作《写生松涛图》,至今被李琼奴悬挂在书斋的墙壁上。”

    灵澈良久不语,面色灰败,他从没想过,自己能得以置身徐拂曾居住过的地方。

    “上人,你认识我母亲吗?”

    灵澈忽然愣住,一阵心虚,时过境迁,天下改元易主,他的容貌也因风霜而悄然改变,如今长安城里认识他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郡主何出此言?”

    李琼奴知道自己唐突了,那种相似或许只是久未听过的错觉罢了,于是解释道:“你弹的感觉,和我母亲弹的一样,她以前很喜欢在我卧病的时候给我弹《天风环佩》,她说她没出嫁的时候,有个故人弹这个最拿手了,是他教给她的。”

    灵澈手腕颤抖,咬紧牙关,努力压抑即将决堤而出的泪水:“王妃的贤名和才华会万古流芳,贫僧也会替她诵经祈福,郡主要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李琼奴梳着云髻,鬓角垂下的几缕碎发,颅顶上钗着一支簪,那是徐凝少女时的饰物,昔日耳鬓厮磨,巫山云雨之际,灵澈曾亲手替她摘下,他心中怦然,李琼奴的周身,无一处不让他忆起徐拂,他抽神出来,连忙岔开话头:“郡主为什么总是颔首含胸呢?”

    李琼奴猛地抬头,登时撞上他那双含着一潭止水的凤目,呼吸为之一窒:“是么?我习惯这样了。”

    自童年以来,李奉元的各色妾室愈发壮大,庶出儿女层出不穷,她和母亲蜷缩在方寸之地,凡事皆不出头,忍气吞声太久了,人又怎么会挺拔。

    走着走着,两人终于来到那株栾树之下,一众苍葱划一的松树之间,它是唯一的异类,蒴果斑斓,独自绚丽着。

    “这是我母亲亲手植下的,起初它长得很慢,所有人都说一定养不活了,可不想如今,已经如此参天入云。”李琼奴

    灵澈当然认得栾树,那是他名字的由来,徐拂总是叫他栾郎,他一瞬间眼尾飞红,哽咽地应答道:“栾树,令堂的品味很好。”

    一阵春风拂面而来,满树栾花震颤,些许零落,直飘落到李琼奴的肩头、发顶,而她浑然不觉。

    灵澈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李琼奴的背影,一切都是那样似曾相识,时隔多年,物换星移,他和徐拂仿佛穿梭了多年的时空、甚至跨越了生死,得以相见,他心神恍惚,抬手摘去李琼奴头顶的栾树残瓣,慈爱地替她抚顺了发丝。

    李琼奴转过身来,怔怔地回望他,她笑了左脸有一颗梨涡,那是徐拂没有的,灵澈看出了这破绽,如梦初觉地清醒过来,缓缓道“郡主不仅有倾城之容,更有卓然才华,要昂首挺胸地面对世人才好。”

    李琼奴有种仙人抚我顶的错觉,只觉得开怀,如沐春风,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那一尘不染的月白僧袍。

    灵澈被她看得有些发窘:“怎么,郡主是觉得贫僧有些好为人师了吗?”

    李琼奴忙道:“从前,只有父亲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算起来,贫僧与令尊还是同辈人。”

    李琼奴忽问道:“敢问上人贵庚?”

    灵澈一手掐诀,呵呵笑道,眼角皱出些许细纹:“贫僧是旧历十年生人,掐指算来,三十七岁了。”

    他生得面皮白净,常常喜怒不形于色,全然看不出年纪,李琼奴瞠目结舌,这样俊美的男人竟与他的父辈同龄,实在不敢想象,她讶异地盯着他,又飞快地逼迫自己扭开头,挪走视线:“失敬了,我一度以为上人如此意气风发,不过二十余岁呢!”

    李琼奴不停地偷觑着灵澈笼在僧袍之下的那双修长嶙峋的手,那指肚有长久弹琴而残留的薄茧,仿佛有着拨动心弦的魔力,她如古井一般的内心生了波澜,忽然,她很像越雷池一步,扑向眼前这个妙僧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