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二章 白衣本无尘（今）

    池润一脚迈进的晚来秋门槛，就看到季芹藻已经微笑着立在书房前，隔着疏疏落落的花树与竹草，朝他轻轻颔首。

    这还是自顾采真上次药浴时两人冲动交手后，第一回再见。

    “我还在想，泽之许是没看我的飞书，今日不会如约前来了。”白衣仙尊走向他，笑意浅染，语气温和如常。

    其实两人平日沟通，要么面谈，要么自有师门内的灵音相传，根本用着多此一举写在纸上飞书往来，恁的耗时耗力。

    这回如此，盖因之前二人动了手，把局面闹得有些僵，季芹藻借用飞书去讯，用意也是进可攻退可守，免得师弟气性大还在误会他，他若直接传灵音过去，激得其更怒，事情反而容易不美。

    “师兄有邀，我自然是要来的。”池润的语气略显生硬，倒掩饰住了神色下的不自在，“你又何必特地出来迎我。”

    倒也不是尴尬与生分，他就是有点微妙的别扭。

    “许久不曾与你去池边小亭坐一坐了，想着你来了我们直接过去。”季芹藻微微一笑，自然宽和的态度和以往并无不同，池润也便点点头，随他步入水雾缭绕莲香浅盈的水亭之中落座。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两人同门二十载，季芹藻品性高洁温润，池润比谁都清楚。他一向尊敬师兄，也反思了自己由于各种原因完全关注的是顾采真这一方，因而事到临头根本不曾开口过问查证，就直接将季芹藻的几次言行“定性”，这事……他是武断了些。

    冷静下来的他也不得不承认，季芹藻所谓引导之事言之有理，所以那些极易让人误会的言辞举止，可能也确如师兄所说，都行之有据。

    可他能感同身受顾采真面对的一应细节和心绪，加上听见了季芹藻当时说的那暧昧至极的话，并且还又不是第一回了，他心底早就存了疙瘩，前次爆发的质问和交手，他自认在当时的境地下也根本没错。

    如是种种，犹如风过留声，雁过留痕，他到底不可能就这么彻底释然，但在了解季芹藻的用意后，他姑且是信了。

    只是，他信了却也并不能接受，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要让师兄放弃这个不妥的思路，另寻他法，如此这般，他确实要和季芹藻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而且，他也总不能跟师兄就这么老死不相往来吧。生死轮回劫不解，天道大运衰竭不止，师兄自身安危不稳，现如今再加上一个情况不明的顾采真，他又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只是，玉衡泽世哪里是那般会主动低头的人，倒是季芹藻这个师兄很是了解他的性子，率先飞书来讯，犹如主动递来个台阶给他下。

    池润自然就……就势……下了台阶。

    晚来秋，他定是要来的，和师兄的深谈，也定是要谈的。

    然而有一点，哪怕他现在来了晚来秋也见了季芹藻，看似心平气和，实则心底还是在意，师兄到底如何看待与对待顾采真的——是真的全然从一个师傅的角度出发，关心爱护着弟子？还是对她的态度已然变了味，但又不肯承认？

    他是这么想的，便也毫不客气更不迂回地就这么直接问了。

    面对师弟简直可以说是无礼的发问，季芹藻并未气恼，甚至于沏茶的手也平稳如常，倾入杯中的水柱流细长顺滑，毫无凝滞停顿，他淡淡地道，“自然是师徒，无关男女。”

    池润见他如此淡然，心底的疑虑更加小了。

    殊不知，季芹藻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袖子时微微一缩！因为，他在边倒茶边回答师弟的话时，袖口处溅上了一滴茶水。

    虽然只是一滴，但他知道，自己分心了。

    他的口吻坦然平静，心底却不由掠过顾采真几次陷入发作幻觉后，自己与她的重重亲密接触。

    先是她神志不清的主动亲近，再到他想通过那些亲昵举动，引导她放弃极其伤身的正面对抗迷魂掌与巫毒，于是化被动为主动。

    即便修真界的男女大防不算严苛，但那也仅仅是指平日见面交谈或者同行同坐上的规矩不过分厉害，不管怎样，独处一室已然越界，更遑论衣衫不整或者拥抱亲吻，还有宣之于口的“喜欢”二字，实在直白大胆惹人非议。

    “此一节的确是我思虑不周，你会误会，实属正常。”他略微苦笑，视线从袖口只有自己注意得到的那点茶水滴处移开。

    那儿十分靠近之前刚刚淡下去的水印子——那是两个徒弟来晚来秋时，他才发现不知怎么就打湿了的地方。

    白衣本无尘，何处染水痕。

    一点又一滴，无端烦恼生。

    一点点水迹本也无伤大雅，干了更是看不出什么。偏偏不知是因他生性过于爱洁，还是见到两个徒弟的亲昵姿态后莫名有些心绪不宁，总之若非池润来了，他还一直在意着。

    如今又挨着此处多了一滴茶水，他便更在意了。

    因为他知道，刚刚倒茶时，他的手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稳——他的心，不稳。

    听到他这般回答的池润倒是心情更平和，来之前的种种疑虑消除了十之八九，语气还十分少见的苦口婆心起来，“师兄不光该考虑采真的身体伤势，就算事且从权，也要想想她是否愿意接受你用这样的办法……”

    他感觉得到少女发作时的挣扎和抗拒，连他都被那份业障情火折腾得寸步难行，何况她还要被幻境与季芹藻现实中的举动反复拉扯？

    只是，他没法对师兄明说这个。

    季芹藻端起茶抿了一口，思及少女之前的种种主动，他想，这难道不是说明她是愿意的吗？

    不，她那时神志不清，之后恢复清醒了也绝口不提她在重重幻觉到底看到了什么，是以这并不能代表，她就是真心愿意的。

    她只是伤势发作，行为不受自主控制罢了。

    而他却因为她被夺了神智后的只言片语，和一些明显有违她平日作风的举动，就断章取义地轻率默认了，她不会排斥他。

    师傅关爱徒弟本是无私，可他这时才觉察出来，自己无法用事情紧急来全然解释自己做下的决定。

    “之后不会再用此道了，”他虽心乱，面上却依旧平静，再开口时语气也很平淡而坚定，“你放心。”

    池润点点头，“那便好，采真的伤势定有他法可解。”

    他本只想说这一句，忽然有些刹不住话头，“她毕竟年纪小，若是来日有了自己的道侣，这一段到底是跟对方坦白还是不坦白，届时要是平白惹了介怀，她姻缘不顺不幸，你们师徒又到底是做还是不做了？”

    季芹藻执杯的手一顿，皱眉看向师弟，“泽之，你这可是……”

    池润自己也是一串话言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就不大好看。

    “是，谶卜。”他缓缓吐了一口气，一边确定了季芹藻的猜测，一边倍感闷烦。

    谶者，凶也。

    一语成谶，无心成算，这类卜算的结果都好不到哪儿去。

    也就是说，顾采真在未来会有道侣，且并非良缘？！

    季芹藻的面色严肃起来。

    池润看了一眼亭外的莲花池，一只蜻蜓悄然落立叶尖，微风吹皱池面，波纹一圈圈扩散开去，“师兄，你可还记得，我之前也曾为你谶卜过一回？”

    那是季芹藻还未曾收下顾采真为徒之前，某一届拜师大会的观摩贵宾中有位洒脱大胆的女道修，拦着他表白连连，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结不成连理也行，但求露水姻缘也可。

    当时在旁帮他回绝对方的池润就曾谶卜预言，师兄之后的道侣会小他十几岁。

    “采真，就比你小了这许多。”池润平静地说，“除了之前的误会，你也知道，我现在还担心什么。”

    “我们之间只有师徒之谊，你大可不必担心。”季芹藻摇了摇头，“谶卜也是可以改变的，是不吉的预兆，但并不是完全避不掉——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池润“嗯”了一声，“所以我一直叫你避开年纪小的女子，但之前我没把采真算进去。”

    这两人是师徒，一个温和持重，一个沉默内敛，若非这次顾采真下山出事，两人的师徒情谊可能都没机会增进如今，更不会因为少女的伤势之故而产生了不该有的亲近。

    季芹藻正色道：“你之后也不必把她算进去。”

    “我与她既是师徒，我就不会因为一句谶言避开她，但今后我会格外注意，”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那茶水点也毫不明显了的袖口，继而才吐出两个字，“避嫌。”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他转而说起自己约池润前来商谈的正事，“前几日你拿来的古方中，有一味不可考的药材——兰因，我已查到了另一个名为‘絮果’的药材与它伴生。絮果所现之处，半里之内，必有兰因。而絮果的生长之处，古籍中倒是有一句提示，‘山化海，海化沙’。”

    池润静听下文，可季芹藻却无奈地表示，没有什么下文了，絮果的资料也并无其他。所以，他是想请池润卜上一卦，看看这药材现世可还存在，以及，“山化海，海化沙”所指何地。

    要知道这天下医典书籍成千上万，他们根本翻查不完，那古方十分对症，只是药材有缺失，这么轻易弃用实在可惜至极。但他们就算要找到更多兰因或絮果的线索，也得先缩小范围。

    池润自然同意，看季芹藻似乎还有话要说，他等了一会儿却也不见其开口，“师兄？”

    “如你近日有空，可否为正骁也占上一卦？”季芹藻道，“当然，若你不妨事的话。”

    池润点头表示自无不可，“欲占何事？”

    季芹藻轻咳一声，“姻缘。”

    池润继续点头，“嗯……嗯？”

    望向师弟面上的讶然之色，季芹藻难得笑容中透出几分窘迫，“既然采真未来可能遇人不淑，我忽地对正骁也有了几分在意。”他干巴巴地解释，“两人都是我的徒弟，我自是不能厚此薄彼……”

    池润盯住自家师兄脸上那一点说不上来的尴尬看了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我在来此的路上，遇见了采真和送她回去的正骁，”他迎着季芹藻的目光，似乎斟酌了一下才继续道，“这师兄妹两人如今看来是冰释前嫌了，关系很是……要好。”

    季芹藻不知为何又想到了自己袖口的那处水印和那点茶滴，他沉默了一刹，才说道，“他们现在……确实要好。昨夜正骁下山去了镇上的夜市，还特地买了一对杯子，他一个，采真一个。”

    池润听到花正骁昨夜下山这句，心里立刻冒出个猜测：莫非，昨晚上顾采真是跟花正骁一起下山的？若是如此，他们……

    水亭之中，这一对师兄弟，两个对情之一字都知之全无的年轻仙尊，你来我往说了这么几句，既如同寻常闲聊，又像是打机锋似的。

    过了一会儿，池润喝完茶，才捡起刚刚的话头接着道，“我有正骁的生辰八字，若卜出结果，我自会告知师兄。”

    季芹藻颔首，默默又给他续了一杯茶。

    采真是由她阿娘抱养的，生辰不详，否则他倒也想请泽之好好为她算一算，这样也能提前避开那些不好的人或事，叫她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而不是像如今，只得了一句令他忧心的谶言。

    ————叨叨————

    我更新了，但我瞎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