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镜之眼

    这样开头了无生趣。但，的确如此，这是我朋友S君的故事。

    我和S君这一代人正在慢慢老去，年轻时，我们不敢相信自己有才能，要借勤奋的姿态搪塞过去。

    到垂垂老矣，我们的光彩黯淡，一如充满希望的开头之背面。

    所以这个故事会倒着讲。

    多么畸形的生命，反转过来便有异样之彩。水的平面被打碎，像玻璃纸分裂成众多褶皱，每一滴水里都是S君的眼睛。大大小小，光彩夺目，像硬水果糖一样的眼睛。

    在互联网刚刚兴起的年代，我只有上中学的年纪而已，被父母保护极佳，沐浴在爱中。我生来擅长拷贝他人的个性，拷贝你们口中上等人的个性，令自己品德高尚。教育便是如此，学习更美丽的姿态，幼儿不断梳理羽毛，变得驯顺伶俐，这套流程于我是家常便饭。

    我从因为不美丽而对镜哭泣的幼雏，长成羽毛斑驳瑰丽的鸟儿，并没有用很久。我的速度比一般鸟儿快一点，也许这也是某种天赋。

    对火灾的恐惧、亲人逝去的恐惧、离群不合的恐惧依然困扰我，但我为他们而哭泣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我看到S君，我仓促的内心突然被拼合。S君是你们口中真正的上等人，小孩子是否了解人的三六九等之分？我不知道，也许，这算作我的秘密好了。

    在互联网兴起的年代，我知道了西比尔的故事，一个许错愿望的巫女，像神灵许求永久的寿命与智慧。结果忘记要求不腐朽的青春容貌，在世界一个荒僻的角落里颓靡成腐朽的团。我现在时常想，西比尔的结局便会是我的结局，我死后会缩在某个家族祠堂，化为幽灵般的黑影。对我的凌迟是否会有百代千代？

    夺走S君的人是谁？是否是比我更加美丽的鸟儿？我依旧不知道。为同性别的恋情让我无法再从内心认同自己华丽的羽毛。拔掉他们令我变得孤僻不合群。

    我的心胸溢满盐水，咸湿沙痛，透过泪眼望去，每一滴水里都是S君的眼睛，大大小小，扭曲怪异的眼睛，泛着饥肠辘辘的蓝光。

    火灾、亲人逝去、离群不合终于找上了我，泪水分裂成气泡，飘飘悠悠地漫上天空。

    S君和男人在一起了吗？陪伴她的是比我更美丽的女性吗？因爱惜羽毛离开她的我，留下冰冷整洁美丽的伦理条框，整夜整夜搂着他们入睡。

    也许我的侄子或S君的侄女，又或者与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某个人，某一日在千手千眼观音面前虔诚礼拜。父母会按着她｜他的头，请求观音温柔护佑。

    美丽的容貌，永远在一起的喜欢的人。假使结局与开头一般圆满，假使她不必亲自领悟那千眼里的泪水，灼热又寒凉，假使父权社会真待她与表面一般和蔼。那么她可以不像我一般做光明里的一道黑影，而是永远做羽毛漂亮的鸟儿。虽然我已经看世界非常悲观颓丧，但假如把一切倒过来讲，我临死的泪水会像观音的千眼一般澄净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