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链
锁链
和阮柔柔告别之后，纪知走了没几步，就看到蹲在路边缩成一团，正拿着块石头在泥里乱划的朵朵。 她走到朵朵身边，朵朵也只是抬头瞥了她一眼就又底下，身子往另一边一侧，闷闷不乐道：“大魔王叫我给你带路。” 纪知在她旁边蹲下，小女孩身子侧过去的更多了，她见状只是笑了笑，说：“不是哦，是我跟他说，我想跟朵朵说说话。” 朵朵从上往下挥舞石头的手一顿，但也只是一顿，声音更闷了，头也不回地：“我讨厌你。” 尖锐的石头泄愤似地砸向地面，破开植被直击泥土，就像给地面划了道伤口，泥点子被她的动作带得飞溅，落到纪知脚边，纪知垂眸扫了一眼，便跟她一起盯着她手底下还在不停往下凿的那一点。 轻声说：“但是我不讨厌朵朵哦。” 石头猛地砸进那个坑里，朵朵溅满泥的小手紧了紧，但是没再抬起来。 “你是傻子吗？还是说你觉得这么说我就不会讨厌你了？我之前叫你jiejie只是因为想骗你犯错然后把你吃掉罢了，别自作多情了。” “嗯。”纪知点点头，像是没察觉到她话里的刺一样，“那就当你坏心办好事吧。” “……” 朵朵把手里的石头一扔，“唰”地站起身。 “走吧，你不是要去找爷爷吗？”说完，冷着脸就钻回地里。 小小的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地面上的草叶缓缓竖立起来，又朝着一个方向倾倒。 纪知没动，仍蹲在原地，地面上她周围的植被仍在飞速生长着，只有被朵朵划开的那个地方地表仍旧裸露着，长不出植物，更像是伤口了。 她想了想，用手将脚边的泥土拢回去，填回坑里，一边填一边问：“你为什么一定要边然给你找吃的？” “……” 树林里没有风，安静得枯叶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溅出来的泥土被她一点点拢回去，纪知接着问：“你很厉害，为什么不自己出去觅食？”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不回答她就不会走了，地面上的草叶，连带着树上的枝叶都焦躁地晃了晃，一阵簌簌声后，一棵小幼苗在纪知眼前钻了出来。 两片叶瓣抖动着，似乎有那么几分气急败坏：“我也想走啊，你以为我不想走吗？但是我的根在这里，我走不了，怎么着吧！” 她说着说着，叶片又合拢起来，纤细的茎弯曲了，有水珠从合拢的叶片中间渗出，“啪嗒啪嗒”地低落到地面。 再开口声音里也夹杂着哭腔：“所以你会带大魔王走对不对？你和柔柔姐说的我都听到了，朵朵会被一个人留在这里了，对不对？”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哭声逐渐从哽咽变成放声大哭，朵朵哭得“哇哇哇”地，叶片直接垂到地上，还有大颗大颗的水珠不停滚落。纪知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植物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场面，一边觉得她哭得可怜，一边又觉得有点好笑。 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将指尖轻轻放到朵朵的叶片上，说：“不会把朵朵一个人留在这里的。” 嘹亮的哭声一滞，幼苗迟疑着支棱起来，往上又冒了冒，长出朵朵稚嫩的小脸，眼眶还是红的，看向她的眼神里还写着不太相信，她盯着纪知看了一会儿，似乎是想从纪知的表情里找出在骗她的蛛丝马迹，最后嘴唇瘪了瘪，打了个哭嗝，问：“真的？你是不是在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骗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停停停。”纪知这下是真的被她逗笑了，连忙打断道，“真的，没骗你，我刚刚也说了，我不讨厌你呀。” 朵朵看着还是不太相信，圆圆的眼睛上睫毛一颤一颤，还在问：“但是为什么？朵朵……已经不需要朵朵了呀……” 她其实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这里虽然看起来是被她的森林覆盖了，但是真要说的话，只能算是大魔王的地盘，爷爷能一直待在这里，是因为跟大魔王一早就做好了约定，而大魔王一直放任她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她有用。 他嫌那些腐烂的尸体碍眼，而她刚好可以帮他清理垃圾。 可要是他不玩游戏了，没有坏掉的玩具需要清理了，她就没有用了，至于那些蔬菜水果，只要有种子上哪谁都可以种，而且虽然她出不去也没出去过，但是她也是知道的，外面的食物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也就是说，她就会变成多余的那一个，她又是多余的那一个，她总是多余的那一个。 就跟她的名字一样。 多余的人总会被丢掉。 可是，柔软的指腹划过她的眼尾，面前的大jiejie，听到她的话眉毛微微皱起，眼里却没有她最讨厌的怜悯，嘴角牵起，笑得干净又温柔，她说：“可是jiejie需要你呀。” “朵朵种出来的水果又甜又香，我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水果，以后还想吃呢。” “……” 她现在明明已经实现愿望，变成植物了，按理说只要不化成人形，她就没有心脏，但是她却感觉到，身体里面像是心脏的那个地方，突然酥酥麻麻的，像是有什么暖暖的东西流过。 明明，自从她变成丧尸之后，血液是冷冰冰的，心脏是冷冰冰的，就连骨头都是冷冰冰的，能感受到的，只有骨头里面永远填不满的饥饿。 这太稀奇了。 于朵从地里面钻出来，只一瞬间，又变回自己本身小孩的模样。 她摸了摸鼻子，视线飘忽着，不知道为什么，不敢抬起来看纪知的眼睛，发出喉咙的声音也很小。 “别丢下我，只要你们别丢下我一个人，我以后可以控制自己，不吃东西的，我现在也三年没吃饭了。” “所以……jiejie，你能不能再抱抱我？”她说。本能地，她刚刚想起了之前这个大jiejie主动将她抱起来时的画面。 纪知没说话，只是笑着朝她张开双臂。 于朵的睫毛又颤了颤，这才往她怀里凑过去，临要挨到了，想起什么，又堪堪止住。 问：“你能不能别跟大魔王说？”声音更小了。 柔软又温暖的手按上她的后背，将她揽进怀里，她听到大jiejie笑起来的声音。 “放心，我不告诉他。” * 纪知传送回别墅的时候，边然正窝在沙发里看书，她走过去一看，这人居然正在看小说，还是《活着》。 ……虽然知道这本书里的故事很致郁，但是一想到一个已经可以说得上是死了的丧尸，正在看“活着”，总觉得就有点黑色幽默。 边然看书的速度很快，已经飞快又翻到了下一页，视线一边往下扫着，一边问她：“跟老杨也谈好了？” 她“嗯”了一声。 其实朵朵把她带到老杨面前之后，都说不上是“谈”，因为对方看到她，只问了她一个问题。 ——“小丫头，听说你之前自己来过京市，你当时碰到我的雾气，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的……就是京市已经变成一座荒无人烟的废城，没有幸存者，也没有丧尸，不管她往哪个方向走，始终都只有她一个人。 然后在她如实回答之后，老人的眼睛眯起，盯了她几秒后突然摸着胡子放声大笑，随后就转身又一摇一摇地走回京大校园里，听朵朵说，爷爷总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实验室里，她也不知道爷爷在做什么。 老杨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只留下他老态龙钟的声音：“你要做什么我都没意见，你也不用管我这把老骨头。” 倒是朵朵见老杨走远了之后，伸出藤蔓拉她的衣袖，悄咪咪地小声说：“jiejie好厉害，都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朵朵第一次碰到爷爷的白雾的时候，看到好多怪兽！” 嗯…… 这些先放到一边，纪知从怀里拿出从阮柔柔那里得到的卡牌，递到边然眼前。 而边然顺势合上书，将卡牌接过，视线只是在牌面上扫了一眼，就轻笑出声，仰起头看她。 “她不是说可以让你抽三次吗，不抽了？” “不抽了，抽一次柔柔得掉一根头发呢，而且我觉得这张就很好。” “呵，柔柔都叫上了……”边然的指尖随意转动着，卡牌在他的指间翻飞，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夹着卡的手指举高，最后又稳稳地停在牌面朝上的状态。 “所以这是你的答案，确定就用这个了？” 牌面上，是一副银色的锁链，锁链尽头则是一个圆形项圈。 图案下方，写着这张卡牌的名字，好长一串——比格莱普尼尔还要荒谬的不讲道理之锁。 纪知站在他身后，低下头，手掌贴上他的掌心，将脸蹭上他举高的手背。 就像八年前，在那个大雨中的玄关一样，轻而缓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