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第十三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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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漫长的婚约只因皇帝一句话,便迎来了它仓促的结局。 范闲对将要与他白头偕老相伴一生的姑娘十分珍重且爱惜,用现代人的话说,他们是相爱的。 他从不怀疑自己对她的爱。 林婉儿的生母是庆国第一美人李云睿,那是个血统高贵而心如蛇蝎的女人,林婉儿遗传了母亲的花容月貌,却没有袭承那份心计和城府。 甚至范闲初次见她时,她只是个对吃情有独钟的小女孩。但她并不稚拙愚笨,也称得上是蕙质兰心、冰雪聪明。 她悉知她的父母,她的兄长们,如何在波诡云谲的宫廷和朝堂上争权夺利,彼此厮杀攀咬,斗得头破血流。 而她,永远只是一只被养在密不透风的金丝鸟笼里,等待着被人照看探望的柔弱白鸟。直到遇见范闲,他告诉她你其实没有那么柔弱,也并不是非常的孤独,命运给予你的远比你想象的丰厚。 范闲对他温驯娴雅的妻子有着强烈的保护欲,比方说在这腥风血雨的京都、污浊混沌的人世间,为她守住一片风清月朗的天。 他的院子是能望见天的,他所求也不过是能与心上人并肩执手,看星星看月亮,她给他看今日的新绣的花样,他和她讲一讲白天发生的事。更多的,他们还能谈谈人生和理想。 可是在大婚的这天夜里,范闲惊讶地发觉他执子之手的心愿就像镜花水月,看似净澈美好,身临其境时却满是崩裂的罅隙与背后微不可察的幽光。 李承乾和李承泽这两兄弟,把他的婚宴当作戏台子,你方唱罢我登场,唇枪舌剑刀光剑影,若不是他那手滑的一筷子,怕是要闹得不可开交。 他活了两辈子也只结过这一次婚,他的婚礼啊,人生第一大事,怎么也不该沦为争斗的修罗场。 那两兄弟明晃晃地来给他的喜事触霉头,他很生气,也不晓得为什么,这口气最终落到了李承泽头上。 连那个被他赶出京都的丈母娘都知道大婚期间要休战,怎么偏偏李承泽对他恨之入骨要请旨来他府上和太子打擂台。 就为给他添堵?多大仇啊。 洞房花烛夜,范闲美眷在怀,却抵不过心中的耿耿于怀。 于是他等新婚妻子睡着后,偷偷溜出了门。 考虑到他和李承泽之间那点子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样的做法很不道德,但他活在一个连法律都不健全的时代,道德也只是圣贤书中的教条与个别人用以粉饰自身品行的小玩意儿。 你看,人的底线就是可以一降再降的。他发誓只娶婉儿一个,可他确确实实不止有她一个。 他不知道世界上是否有真正光明磊落的伟岸君子,反正他不是,他和所有灵魂满目疮痍的普通人一样,想要做得更好,却仍摆脱不了问心有愧之时。 02 李承泽不会武功,但他睡眠浅,若有风吹草动便会醒来。 也巧,偏偏今晚他没有让谢必安值夜,所以当睁开眼看到窗边的黑影的那一刹那间,他想到的仅仅是:终于来了。 然而黑暗中走来的人是范闲。 李承泽长舒一口气,他一张嘴就感到口干舌燥,只好压低声音道:“你不在府里陪着婉儿,来这儿干什么?” “我睡不着。”范闲如实道。 “你睡不着,就要搅别人的清梦?” “是吗?不知我扰了二殿下什么美梦?” “也没什么。”李承泽指望不上他,下床披了件长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茶。 范闲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说:“今天我成亲。” 李承泽:“嗯,整个京都城都知道。”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小范大人,我这都还没做什么呢。” 范闲问:“那你本来打算做什么?” 李承泽翘起嘴角,故作神秘道:“这不能告诉你。” “那我告诉你,我原本是想来找你麻烦的。” “那麻烦呢?” 范闲坦白:“没了。” 李承泽被搞得云里雾里,他可是这京都里有名的七窍玲珑心,最擅揣摩他人心意;可是范闲这一系列反常举动,真把他弄糊涂了。 “是你说的,你我只能为敌。”李承泽神色淡淡,“既是注定的敌手,我怎么能错过给你使绊子的机会?” 他言之凿凿,理直气壮,还有一两分委屈。范闲难得不和他针锋相对,而是低声下气道:“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呢?我可不会在你结婚那天去给你使绊子。” 李承泽竖起食指,示意对方住口。待范闲噤声,他才说:“你只是找不到绊子在我成婚那天使,我又不像你。” 范闲知道李承泽喜欢造谣他和别的女人那些子虚乌有的绯闻,他说:“你简直莫名其妙,这事儿没完了是吧?” 李承泽觉睡得好好的,大半夜被他吓醒,本就没精神和他扯皮,只想快速结束对话,“小范大人,你这亲,不是结成了吗?我的meimei婉儿,你不是好端端娶回去了吗?这样十全十美的一桩婚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要这个时辰来跟我发疯。” 范闲:“谁发疯了?到底是谁拎着一箱银票伙同太子在别人家宴上吵个没完没了?” “你明知我与太子不和,还安排我与他同席,这是你的疏漏啊,小范大人。” “强词夺理,不可理喻。” 李承泽抱着双臂,发笑道:“这儿没别人,也不是大白天,咱们俩就别演了。我不跟你吵,我要去睡觉了。你也赶快回去吧,新郎官,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范闲不仅不走,还在他屋里找地方坐下了。 李承泽想起皇帝对此人的评价:脸皮厚。果真名不虚传。 他也不是好欺负的,向窗外喊道:“来人,谢必安,谢——” “你别喊,他被我支走了。”范闲那股邪火一下子又消失的无影无踪,脸上挂着以往悠闲散漫的笑容,很是洒脱道:“这样吧二殿下,你给我讲讲,你和婉儿小时候的事,你讲完我就走。” 李承泽时常被他带节奏,但退一步想,这要求不过分,也不为难。 “我……和婉儿的?” “嗯。” 李承泽:“你竟然不问太子?” 范闲:“我就要听你和婉儿的。” “好吧。”李承泽静静地想了好一会儿,从他扑朔迷离的记忆中找到了那个瘦小柔弱的meimei。 03 李承泽有个淑慧端方的娘,她不喜欢他像其他男孩那样舞刀弄枪,便把他的性子养得随她,喜静,爱读书养花,爱独处。 庆帝的子嗣不多,位分高的妃嫔多是养的儿子,唯有林婉儿是长公主所出,早早地封了郡主,和他们一同养在宫中。 他们几兄弟岁数相仿,年幼时还算亲近,唯一的小meimei,谁会不疼她呢。 但那毕竟是皇宫,动辄打板子的森严围城,皇子皇女是国家礼器,并不能像平常人家的兄妹那般打闹疯玩。 “……何况,婉儿的身子还弱不禁风。我娘不许我去找她,怕万一伤着病着呢,长公主怪罪。”李承泽说到这里,轻蔑一笑,“但是我娘又管不住我,我还是偷偷去找过她几次。” 范闲听得津津有味,问:“她小时候什么样?和现在像吗?” 李承泽伸手比划了一个齐腰的高度,“就这么高点,很瘦,脸盘子像长公主,眼睛不像。” “那我能想象到了,你接着说。”范闲怕他渴,给他端茶。 李承泽:“我就记得有一次,我从我娘那儿拿了本书去找她,她乖乖坐着,我念给她听。她每天都要喝很多补身体的汤药,长公主疼她,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那时她身边有个宫女,名字记不住了,是专门侍奉她喝药的。那碗汤一端上来我就知道有问题,名字叫红花雪莲羹,但里头不见一根雪莲丝。 “想也知道,是宫人动过手脚。天亘山的雪莲,一朵价值黄金千两,哪怕是藏几根丝,也够养活他们宫外的一家老小了。她肯定不敢每次都这么干,偏巧那次撞上了我。” “你去告状了?” 李承泽摇头:“没有。” 范闲:“然后呢?” “然后……”李承泽娓娓道来,“我听宫里的人说,长公主的封地向她进献了一盆牡丹,非常漂亮。我以找婉儿为由,去长公主的殿中看到了那盆花,甚美。于是我和长公主说了,那名宫女克扣药材的事。她问我,既然早知道,为何今日才告诉她。我说因为我想要那盆牡丹,假如她愿意把那花赏给我,我会多跟她说我在这宫里的所见所闻。” “她答应把花送你了?” “不,她说这个消息的分量不够,让我下次听见有趣的事再来找她,等我能探听到对她有用的事,她再把那盆花给我。那此之前,她会先替我养好花的。” 范闲:“那个宫女呢?” 李承泽:“兴许是被逐出宫了吧,想不起来了。事后婉儿很伤心,长公主那个人你知道的,对亲生女儿也不会心软。婉儿她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宫女,我想……或许私藏药材也是她默许的,她又不笨。” 范闲:“那她也一定知道了是你跟长公主告密的。” “是,”李承泽摊手道,“自那以后她就跟我不亲了,后来我们渐渐长大,也就疏远成了如今的样子。” “挺好的睡前故事。”范闲说。 李承泽下逐客令道:“你再不走,天都要亮了。” “就走,”范闲先起了身,却蓦地倒退回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再见,二皇子。” 李承泽愣了愣,“你发什么疯?” 范闲恶作剧得逞,笑得十分猖狂,朝他挥手:“拜~” 什么乱七八糟的。李承泽正欲发作,那人却溜得无影无踪了。 他磨了磨牙,心想等谢必安回来,可有的苦头吃了。 04 范闲一走,谢必安才姗姗来迟。 黑衣剑客中了调虎离山的jian计,面子上过不去,本就冷峻的面容更无血色,请罪道:“属下无能!” “你是无能,”李承泽斜睨着人,温声道,“再来迟一点,我脑袋都要被摘走了。” “我立刻去追!” “站住!”他训斥道,“现在去追,还不嫌丢人?” “是。”谢必安站着不动,等候他差遣。 “好了,总算相安无事,我要睡了,你下去吧。”李承泽面露倦色。 谢必安:“殿下一夜没睡?难道是因为范闲大婚?您也别难过,他的确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咱们有的是法子对付他。” “我说什么了吗?”李承泽怀疑道,“你还真会替我着想。” 谢必安困惑道:“这么说,您不难过?” 李承泽:“你觉得,有朝一日你成亲了,我会难过吗?” 谢必安:“殿下放心好了,我不会成亲——谁能跟他范闲一样不要脸?” 李承泽没喝水,却有种被呛到了的错觉,厌烦地手背朝外扇了扇。 谢必安一头雾水,却听话地退出去了,没走,估计守在屋檐上呢。 李承泽躺回床上,今晚真的很不好,他失眠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