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或灰烬
桂枝,或灰烬
她不是一个喜静的人,病愈后在这幽静的居室没呆几天,便沿着院落转圈,试图在卫兵重重包围中寻求突破口。但那些卫兵冷肃伫立,无一人愿回她的话。 她唯一能交谈的人只有俄瑞斯,那些侍女仆人也从不出声,她感到自己快被这无声的孤寂、这无数个luanlun的夜晚逼疯了。 “我能不能到军中看看。”那天晨起,趁他穿衣时,她终于忍不住,从背后搂住他的窄腰:“这里实在太闷了。” “当然可以。”他抚摸她伸到前方的手指:“今天有竞技会,我本来就打算喊您。” 她心情总算稍微松快了一些,随他披上细羊毛斗篷,又戴上面纱。他临窗而立,漫视镜中打理长发的她,忽然伸出指尖,隔白蒙蒙的纱巾触摸她的面庞。 “为什么要戴面纱?”他问。 象牙梳齿滚过乌亮的黑发,她蹙起眉头,有些心烦:“难道要所有人知道,你的母亲也是你的情人吗?” 她的话莫名叫他欣悦,俄瑞斯展颜,手指滑入她散落的发丝:“未尝不可。” “疯子。”她轻斥,冷脸从镜边站起,又被他牵住手,走出门外。 竞技会在山后一条河畔,冬季短暂,河边的衰草已经被葱茏的新绿取代,点缀着风信子与番红花,这些鲜花没有被冬日遗忘,神明使大地重新焕发鲜艳的生机。 一些将领过来向他们打招呼,她发现有几个是阿伽门农的将军,从那场政变死里逃生流亡到外邦,现在归顺于俄瑞斯。 他们早已视俄瑞斯为国王,恭恭敬敬喊他殿下,又喊她夫人,克丽特低垂着眉眼,担忧被他们认出。 他们坐到宝座上,观看士兵们竞赛摔跤、标枪、跑步之类的运动。胜利者虔诚地走到宝座前,由俄瑞斯给他们戴上福玻斯*喜爱的桂冠,再俯首亲吻他象征权力的王室印戒。 她不得不勉强承认,俄瑞斯不愧是她和阿伽门农的孩子,完美结合了他们的行事风格,亲和又不失威严,从容地沐浴在那些士兵和他们家眷仰慕的目光之下。 到夜晚,他们围坐在营帐熊熊的篝火边,观赏音乐与舞蹈。夜空湛蓝,苍鹰啸响而过,将军们恳请年轻的王子向他们展现射箭和抛矛的本领。 俄瑞斯知道这是在考验,他的父母通过武力证明自己是可堪重任的君主,现在轮到他了。 他脱下斗篷,高挑挺拔的身躯仅着单薄的希顿,暴露在早春寒冷的空气中,散发年轻男子独有的蓬勃热气。 他握住缰绳,跃到马上,骏马开始振蹄奔跑,越过低矮的蒺藜丛。他高高举起长矛,接连嗖嗖射出,每柄都力透靶心,赢得众人的欢呼。 轻风拂过他的发丝与紫袍,他稳稳握着重弓,放出利箭。那些青铜箭矢飞速冲向遥远的箭靶,发出清脆的声音,惊起河岸苇间一片呀呀鸣叫的鸥鹭。 所有箭矛无不命中,他驾马返回。无人配给他戴桂冠,于是他亲手折下一枝青翠的月桂叶,在军士们浪涌的喝彩中翻身下马。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包括克丽特,她坐在温暖的火堆边,凝视飞溅的火星中,他逐渐走近的身影。 俄瑞斯注意到她的眼神,轻敛广袖,朝她微微一笑,寒冷的冬日好像都变得温煦起来。火光照映下,他出众的容颜有如夜昙盛开,优雅飘渺的风度仿佛歌谣传颂的恩底弥翁,每夜领受月神的亲吻朗照。 可就算能打动月神,也打动不了她。 和他隔火相视半晌,她冷淡垂目,百无聊赖望着橙红的火焰。 出神之际,他已经过来了,毫不顾忌周围目光抱住她,将胜利的月桂叶递到她手里,柔声:“送给您。” 她置身于他怀间,装作认真察看那碧绿的月桂,实际上在分神注意一边的他。 军营的男人身上总飘着一股剧烈运动后的汗酸味,他依然是典雅清冷的衣香,却闻得她喘不过气。 她非常不习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他亲密,尤其有些人还是旧识,只要稍一留神,就能在两人相似的乌眉黛眼中窥见血缘。 为了折辱她,他居然能冷静地做出如此疯狂、如此肆无忌惮的举动。 果不其然,他们坐在那儿还没多久,就有军官笑着开口:“殿下和您的夫人可真相像。” “是。”他轻笑,垂下浓密的眼睫,看她:“夫妻之间总是相像的,对不对?” 她默不作声,强忍着受辱的怒气,最终实在忍无可忍地扭过头去,用力将他给的月桂枝掷到火里。 那军官惊奇地望着两人,迷惑于他们怪异的相处方式—— 这位夫人估摸是个冷美人,被厄洛斯射了铅箭,任凭少年如何英姿勃发、柔肠百转,她也依旧高坐在神龛里,不为所动。 但真正令人震惊的是,他们尊贵的王子殿下居然全无气恼,似早已习惯如此,只是默然端坐着,静静看那月桂枝在火里燃烧,变作了无生机的灰烬。 - *福玻斯即阿波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