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叶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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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山上不便跑马。 ——碎石漫堆的山崖迂回崎岖,云或者雾常在人的脚边盘桓,小簇苔藓蓄满水汽扎根在石滩上,卫明真每次顺着山路往来阁中,都打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这一次他脚步却急促,几乎是跑着踉跄冲过朝阳雾气。他紧了紧那双环在他颈间的手臂,咬紧牙关:“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别睡过去……师兄。”他哀声求着,眼睛血红,却只敢用余光瞟向脸侧苍白的面孔。 无知觉的人让他背在身后,半身浸了血,同他颈间的长巾一般颜色。 山道上闪出白色身影,卫明真见了来人,脚上一软,登时单膝跪了下去,嶙峋的碎石扎进膝盖,他把背上人交给接应弟子,颤声道:“快些……” “……救他。” 两个时辰前,扶风西南树林。 箭矢破风而来擦过卫明真手臂割开一道血痕,他心念电转,旋即转向箭来的方向,链刃干脆地甩向叶从暗处,刃尖倒转一一归位,远处骤然激起飙飞的血柱,林中又静下来。 他压着喘息望向在另一棵树后隐蔽的身影,江欢遥遥看着他,对他轻轻点头示意。 蹑步向后撤去,二人矮了身形,隐向更浓的黑暗里。 此行原不至如此狼狈——他们这番四人为队,标的按照计划死得悄无声息,只是不巧赶上布防更替,交手之下,队中一人被削断了手臂亟待护送,情急中,江欢跟卫明真正是联手挡下追杀,为那二人返回阁中断后。 自从被追入林中已过了两刻,干掉几个追兵,四面却仍有敌举火迫进。跟江欢一起躲在大树之后,卫明真心里有些绝望。 “他的火快熄了,”江欢向他示意方向,在耳边压低声音道,“那边不是死路,又仅一人守着,突围便当选此处。” 江欢手中链刃一振:“节短,势险。小真,瞧仔细了!” 黑衣融进夜色,卫明真定睛去看,只顷刻之间,链刃带起的寒芒闪烁两下,江欢便已绕至那人身后,勾连的锋一抹,那把将灭的炬火就摇摇坠在地上。 火焰一瞬间卷燃地上干草,卫明真反应过来,从树后闪出身形,同江欢遥相应着,借着火势向追兵左右包夹而去。 攻势出其不意,敌人当即乱了阵脚,然而人数占优又精兵傍身,卫明真并没能杀穿这个破绽。他挥开双刃且防且战,刚退了半步,就看见江欢刃锋上卷着烈火,直直贯进了一个刀兵的腔子里。 “节短,势险。”卫明真咬着这几个字,绷紧了浑身肌rou幼豹一样冲向追兵的侧翼,他脑中洪流般纷乱,一时间,凌雪阁的武功路数全在心里过了个遍,揪出几招奇险的,他迎头对上凛冽的刀风。 厮杀声渐渐被林火风声压下去,兵刃交鸣,卫明真浴了一身他人的血,抖着手臂架住头顶劈下的利刃。 链刃破空而来,缠上那刀顺势甩了出去。跟着长链的弧线,江欢鬼魅一般掠过焦土,右手合链成剑,分毫不差地刺穿那人的咽喉钉死在树上。 那人颈子里喷出来的血直溅了卫明真半张脸。 江欢踉跄几步几乎站不稳,让卫明真搀了一把才立住。拔出链刃甩去鲜血,他声音已经哑了:“小真,有没有受伤?” 卫明真猛摇着头:“没有,都不是我的血。”他前后上下地转着圈打量江欢,随即在他后腰上发现一处不停渗血的伤口,那伤口里居然还戳着半截箭杆,“师兄!这箭是怎么……”这情形太过骇人,他心焦地手足无措,却也不敢探手上去。 “……不好现在就拔出来,先把箭杆削短了,回阁再说。”他撕下衣角做布条,交给卫明真,“来,帮我裹一下。” 还没等卫明真接过布条,突然身后有人举刀袭来,二人早松了这口气,竟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来不及躲闪,江欢仓促架起链刃,却叫那人捉了空子,一刀从肩头划到后背,刀尖勾过半截箭杆搅动埋在血rou里的箭镞,江欢忍不住痛呼出声。 只愣了那一瞬,卫明真夺过江欢的链刃便向那人砍去,拼死一般借力飞踏到那人肩上,徒手绞紧了链刃的钢索,那大汉挣扎良久,最终是慢慢软在地上——他让卫明真活活勒死了。 十指叫钢索勒穿皮rou,卫明真感觉不到疼,他连滚带爬地来到江欢面前,听他说话。 “……山风再转向,就跑不出去了……小真,快走……” 江欢背后血流不止,已经是委顿着身形无力支撑,他扯下腰牌塞进卫明真衣襟里,推了他一把:“快走!” 卫明真把嘴唇咬得发白,一句话也不说。他蹲下身把已经昏过去的江欢艰难背在背上——少年的身量早在不经意间长得快要赶上师兄了。望向被山火烧得惨红的夜空找到星星的方向,在guntang的空气中,卫明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太白山赶去。 怕寒气进了屋,木窗便只是略开。冷风卷着碎雪,在万里湛蓝的晴空下扬起银粉。卫明真坐在窗边出神,目光透过窄窄的窗缝,冰凌和雪一起晃着他的眼睛。 远山骤然响起一声伯劳尖鸣,少年眉间一震,回过神来。 身后床上身影动了动,突然发出滞涩的咳嗽声。卫明真猛地跳起来,三两步冲到床边:“师兄,你醒了!” 江欢咽了咽,只觉得喉咙干痛欲裂,刚刚那几下咳嗽牵得伤处撕扯,立时又有血浸出来。他抿着嘴低低咳着,一边抬手指着桌上。 “哎!”卫明真立马去给他倒茶,背身站在桌旁,他低声道:“师兄你昏过去快两天了,用了药说也只能养着等你醒……”避开伤口轻轻揽着江欢的肩扶他靠坐起身,卫明真把杯递到他嘴边,抬着给他饮尽了,才又去拿了壶,干脆站在床边,杯放进江欢手里,顷刻间碰到的指尖冰一样凉。 “……刀伤缝好了,可是那箭进得太深,药坊的前辈说怕是伤了脏腑。我、我怕你……”他稳着手往杯里注水,说着说着,突然感觉莫大的恐惧后知后觉从胸口直酸到鼻腔眼眶,盯着有了一丝活气儿的人,他不肯眨一下眼睛,手上发起抖,滚圆的泪滴就噼里啪啦地自己往下掉。 “师兄我真的怕……是我太没用了……幸好你没事,幸好赶上了……”少年又喜又悲,脸上几乎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别这样说自己,小真,你的伤怎么样?”实在少见他这样落泪,江欢往他大腿上拍了两下,示意让他坐到床边。 卫明真摇头说没事,一边把缠了药纱的手给江欢看,一边拿衣袖往脸上抹,可是泪水接连不断,他实在是止也止不住。 他瞪着眼睛掉泪,瘪着嘴问江欢:“师兄,你现在还疼吗?”说着又想起别的事,“师兄你想吃什么?两天没吃饭一定饿得难受了,我去给你做。” “让我想想,”江欢皱眉做思索状,“是饿了,想吃一碗羊rou粥,吃了应该就不疼了。” 卫明真嗯嗯地应着,就要起身,江欢扯他坐回来,说:“陪我喝完这杯茶。” 江欢脑中恍惚,就只记得漫天的火光和少年的身影,却是连如何受的伤都忘了,只有切身的疼痛才让他有些实感。他拿手掌给卫明真擦泪,卫明真就顺着他的势猫狗似的往他掌心里蹭。少年的脸颊和泪水都热度鲜活,慢慢唤醒了他僵在身体里的血液。 卫明真吸了吸鼻子,把江欢冰冷的指头攥在自己手里,慢慢搓着给他活血,探头过去看他腰间的伤,层层裹着的药纱因为起身的动作又沁出了血晕。 等江欢喝完那碗羊rou粥又睡下的时候,卫明真拎起在雪地打滚的铁锋揣在怀里,一人一豹直往药坊奔去。 一进门,扑面而来的药味简直把卫明真的寿命都熏长了十年,他往颈间长巾中缩了缩,捂着铁锋的鼻子往最里间走。 “你怎么又来了?”伏案写方子的少女看见他就撂下笔,“你那师兄的命能捡回来已经算我师父妙手回春了!别想再诓我的药吃!” 卫明真把铁锋放在桌角,捏了捏它的耳朵:“好师姐,我知道你们都是尽了心的,只是今日又翻百罗药典找到一味药,像是很对我师兄这个外伤的症状。我见之前的方子里是没有的,所以来问一问你。”他把小豹子整个儿团起来,黑毛球似的放进少女怀中,“和我讲一讲,铁锋在你这儿待上一天如何?” 铁锋打了个呼噜,不情愿要往下跳。 少女把将要溜走的黑毛球一把拎回来搂在怀里,下巴蹭蹭毛球脑袋,又捏起爪子上的rou垫,瓮声瓮气道:“把药典拿来看看吧。” 卫明真计谋得逞,忙不迭掏出厚厚的一卷书在少女面前摊开了,翻到折了角的一页,他指向那幅图画。 “林下一花一叶……全草入药,哦,是独叶草。” 卫明真追问:“这草可对症?” 少女一边跟铁锋玩一边说:“独叶草散瘀活血,于你师兄那倒确实是对症的,也亏你能翻到!” 卫明真疑惑了:“那为何方中没有呢?” “就算不提配伍相宜的事情,山里也已经很久没有采到过了。”她仔细地回忆,“上一次见到……是在什么时候来着?” “总之总之,”少女挠挠头,时间过去太久,她实在想不起来了,“这东西也不是什么仙草,并不能让你师兄一下子就活蹦乱跳的!” 卫明真认真问她:“但总归是能好的快些罢?” 少女觉得他有点楞,答道:“那是一定的。” “好,多谢师姐了。”卫明真冲她拱了拱手,又看看小黑豹,“铁锋……师姐到时候可以直接把它放走,它自己能找到路回去。” 少女应了他两声,心里却只盘算着怎么再多撸一会儿这只油光水滑的小玩意儿。 第一日。 江欢的伤还是流血。那枚箭镞被小刀挖出来时,倒钩上还挂着新鲜的血rou,药坊的人瞧了瞧,说万幸这箭上没有淬毒。 他让卫明真照顾着养伤,床也只能侧卧。卫明真敛了餐具洗涮停当,回头冲江欢一笑:该换药了,师兄。 于是他捂热了自己的手,去拿匣子里的药粉。 往更远的杉林里走,雪盖着山崖起伏,几乎挡住主阁飞扬的红绸。 卫明真来到新的山坳,原野莽莽,草木经了骤雪,脆弱的早已枯死,坚韧的还在蛰伏,只是俱覆上了霜白,与天地作同一色。 “树下……树下……”他念叨着,手虚扶过每一棵树干,俯身巡视下面的小草,厚雪盖着就拂开去看——大多数时候那是一从枯黄的颜色,偶尔让他精神一振的绿则是杉树成簇的针叶。 ——也许真的不是时候,冬月的这里,没有更多的绿色了。 可是西面北面有更多的地方呢!铁锋的老家也是同样的一片山林,那里兴许从没有人去过,兴许就有一叶生的绿色小草。 卫明真逛遍了这一小片林子,在日落之前。 第二日。 师兄的伤似乎好些了? 江欢不再让卫明真给他端茶倒水,说活动一下才能好得更快一些。卫明真在旁边呲牙咧嘴地看着江欢顶着那道狰狞的伤口下床散步,预备着随时扶他师兄一把。 「换做是我,大概还要再躺上十天半个月……这样重的伤。」卫明真心里想,「可若是真能替师兄受这罪,那便好了,我年轻些,伤好得也快些。」 去铁锋的老家看过了,一路上寸草不生的石滩几乎磨破了他的鞋子。这里的杉林太过孤僻,笔直地成片从地里直接窜到天上,脚下没有一点杂草。 卫明真有些失落,悻悻踢着灰白的小石块。铁锋冲他叫,又拿爪子勾他的裤脚,他没什么兴味地抬头,就见林子深处窜出几个小黑毛球。 ——他被许多个铁锋包围了! 但也不完全一样。卫明真坐下来仔细地看,小黑豹们的毛里还是有花纹,有的圈儿密一点,有的散一些。小崽子们得寸进尺,几乎就要爬到他的脸上来。卫明真索性躺下了,任它们又拱又跳,他觉得自己全然被当成了一块优质的软垫子。 第三日。 揭下药纱的时候,上面已经没有血迹了,伤口当中深红,边缘微微泛着白。江欢听卫明真给他描述,说这是快要结痂了。 可是看着还是吓人,卫明真小心地问:那现在还会疼吗? 早就不疼了,我是那么娇气吗?江欢笑着敲他的头。 卫明真不作声了。怎么会不疼呢?他晚上睡不着,分明听见师兄整宿地辗转也无法入眠。 卫明真在墓林碰见了一个人。 这人祭拜过正收了酒壶,叮叮当当的腰牌挂在他们头顶,他问卫明真来祭拜谁。 卫明真摇了摇头,说自己在找一种草药,想来墓林也碰碰运气,说着给他比划着独叶草的样子,问他有没有见过。 那人又坐下,把残酒分给卫明真一些,同他边饮边去回忆。 许是见过?也记不清了,我也寻过这药草,也寻过许多年,大约是见过然后错过了。 卫明真不忌讳的去抿那盅酒,杯中物烫过喉咙辣得他倒吸着冷气。那人看他的样子抚掌大笑,说他还欠些火候。 那人临走又说,墓林是不会有独叶草的,墓林的每一片叶子都是红色的。 卫明真还是找遍了每一棵红叶红花的树下——倘若它也被染红了呢? 木牌和铃铛在林叶间一刻不停,月光照彻风霜,卫明真知道自己该回去了,师兄还等着他吃饭。 墓林到明山馆太远,山里的夜路难走,寒风卷着霰粒砸在脸上,冻得他脑门儿生疼。卫明真恍惚间一脚踏空,从参差嶙峋的碎石崖边滚落了下去。 断崖不高,只是冷不丁暗算了他这一下。蜷缩在崖底,卫明真直直望着辽远的天空,这片幽深的星域他已经看了快有四年的光阴。 冷风很快把脸上划开的小口子都冻上了,他这时候才觉得左手钻心的疼。举到面前,无名指的骨头分明错了位。 卫明真咬紧了红巾把那根手指正回原位,叼着布带子的一头捆牢了,撑着一地碎石站起身——实在有点晚了,他怕师兄要担心。 江欢果然还是担心了。 卫明真一脸让割开的小口子,说自己练功回来不小心踩空了。江欢捧着他的脸挑去碎石渣又涂上药粉,皱着眉直替他害疼。卫明真把手指的伤妥帖的藏在手套里,没让他的师兄发现。 就这样一日一日的过去,直到江欢大好了,像药坊中人说的那样,卫明真也没找到一棵独叶草。很快的时间里,江欢就又恢复成了往常的样子,又开始领下任务四处奔命,有时独自一人,有时同小队和卫明真一起。 卫明真的左手无名指骨也就这样一点点在阴暗处愈合了,只是大约接得不准,细看去,那根指头总抵着小指,微微向外撇着。 冬去春来,他每次经过太白的山岗,都还是忍不住瞅一瞅树边的草丛,那小草的模样早从书本刻进他心中,想忘都忘不掉了。 宝应元年的开春,卫明真从远门沟返回凌雪阁,怀里揣着一块半边浸透了血的腰牌。那上面刻的是他师兄的名字,长安古意,江欢。 这时的太白山雪水涌流,正浇灌出山坳里的一片勃勃生机。顺着再熟悉不过的山路,卫明真竟不知自己是在往哪里去。 铁锋长大了些,垂着尾巴静悄悄跟在他身后,走着走着,忽然叫了两声,把出神的少年唤住了。 卫明真抬起头——冷杉林间,他正经过一棵巨大的山杜鹃,厚叶簇着血红的花朵,团团而盛,直开到天空上边。顺着杈桠枝干看下去,浓绿的阴影里,小豹子正拿鼻尖轻轻嗅着一株小草。 一花,一叶,翠绿的一株小草。 卫明真呆呆立在那里,看孤叶的小草被山风吹得摇曳。过了许久,他才转过身,又往凌雪阁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