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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拍预告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秋英将托盘跪地举过头顶,再由皇后端起那碗枸杞菊花茶,殷勤奉到皇帝面前的小几上。

    杭佳皇后侍圣勤勉,一衣一食都要亲手料理。

    秋英不动声色地退回去打量跪着的四个秀女,目光在嘉仪和昭潆身上好一阵盘旋。

    无他,这两人都是承恩公府的女孩儿,皇后娘娘捧了头一个,另一个就显得尴尬起来。赫舍里氏是孝穆皇后族女没错,叶赫那拉氏也是孝贞仁皇后族女——人家可是元后呢。

    两朝下来,一个家族鼎盛、象笏满床,一个却子嗣凋零,只剩一位固伦公主苦撑门户。庄靖公主去年薨后,叶赫那拉家更是江河日下了。

    也怪不得宫人们都另眼相看。

    宫女都听出来的揶揄,皇帝心里自然明镜似的。于是恒羲终于露出了选秀以来的第一个笑脸,连带着看呆板无趣——是端庄自矜的赫舍里氏也顺眼了不少。

    “赫舍里氏确有世家风范,昂纳很会教女——”他往左瞄了一眼,挑眉笑道:“皇后也颇懂识人。”

    虽然这句赞赏来得不尴不尬,杭佳皇后还是受宠若惊。皇帝性情难测,嫔妃们从来难得一个好脸,像这样指名道姓的夸奖——她十六岁嫁入天家,至今也只听过三五次罢了。

    恒羲抬手把她的绿头牌翻了过去,这便是留用了。一旁的大太监暗自忖度着,以这位的家世,至少要封个贵人。

    嘉仪磕头谢了恩,下一个便轮到昭潆。春辞捧着名册宣到:“承恩公、额驸鹤龄之孙,内阁学士明谊之女叶赫那拉氏,年二十——”

    “年二十”这句一出,大半宫人都侧目而视。二十岁的老女,按说只配给人做填房了,怎么能选进宫来伺候皇上呢。可她那皎皎如明月的容颜、那卓然于众芳之上的风流气度,又使见多识广的宫女们为之瞠目,半晌说不出一个“不”字。

    昭潆随着唱颂声起立,旗服悠然垂落,秋阳如点点碎金洒落在袍裾上——天青妆缎,暗花双鹤纹,杳然碧落之色,一望见白鹤飞入长空——笼罩着江梅瘦骨,束素纤腰,蒙络着削薄的肩背、柔韧的长项。

    朦胧秋光如轻纱披拂在肩头,金霏玉屑,摇落满身。

    背光的肌肤依然耀目若雪。从恒羲的视角看去,容貌被明暗阴影勾勒得越发清晰。

    窄小的、微微有一道凹痕的下颌,流利的颧骨与两腮下的淡淡阴影,纤弱却挺拔如琼山的鼻子,和柔和但清峻如雪岭的眉骨——昭潆的骨相自有一种拔俗之态,如清风朗月,涤荡尽满堂的粉晕香浓。

    她垂着眼,翦水双瞳藏匿在芳草般柔密的睫羽下,又一同隐没在眉骨投下的黛影中。山根那一块便越发白得耀目,光影撩动,像停了一只遍身金粉的素蝶。

    昭潆年幼时便以沉静明敏而颇得先帝赞赏,不妄言、不戏笑,多少情绪也不会展露人前。到如今,大殿之宽如同河汉,身份之别有若云泥,恒羲居高望下去,就更看不透她的心意了。

    是灰了心、放了手,甘愿回头来侍奉新帝,还是迫于君命低头求恕、悖逆之心却依然不减呢。

    跪得有些久,起身后一阵眩晕直冲囟门,视野里黑云压城,几乎不能视物。昭潆下意识想阖上眼缓一口气,尚未动作就挣扎着回了神。

    这是殿选,天子亲临,后妃同列,一言一行都关乎无数人的脸面性命。何况这位万岁爷,还正扬眉吐气只等着捏她的错儿呢。

    多年教养让昭潆在脚下发软时仍走得不疾不徐,马蹄底踩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一步一步,佩玉铿锵似的。

    走向……那是她曾倾心相交的少年,却也是她被骤然斩断的人生。

    “奴才叶赫那拉昭潆,请主子爷万安,请主子娘娘万安。”

    她唤过他“六哥”,唤过他“宣王”,怒极时也大胆地直呼过名讳,到头来,还是只剩下一句“主子爷”。

    脚下踩着三寸高的旗鞋,行礼并不方便,须得先蹲身下去请安,然后一手撑着,才能把双膝落到地上。这套动作她还算娴熟,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好巧不巧,两个小太监抬着加满香料的铜鹤炉跨进门槛。

    那浓郁到呛鼻的气味连酷爱龙涎香的杭佳皇后都觉难以招架,遑论是向来不熏香的昭潆。香炉进门时她正垂着头,本来就是个呼吸不畅的姿势,被这馥郁的浪潮一冲,几乎瞬间就发出两声轻咳。

    在安静的大殿中不啻惊雷之响。

    出声的一刹那昭潆便知道在劫难逃了,索性借机侧了侧身,以免衣领再沾染到那恼人的气味。小太监踩着碎步从她背后走过去,昭潆气息缭乱,两腮更浮上一抹病态的红晕。

    可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小心谨慎又如何?主子爷要赏的责罚,再怎么辗转腾挪也会落到身上的。躲得过第一次也躲不过第二次,而她还有紫禁城里绵绵无尽的后半生,足以承受许多磋磨。

    但罪还是要请的。昭潆规规矩矩地磕了头,伏在地上,向正袖手的天子忏悔:“奴才失态了,请皇上、娘娘降罪。”

    殿中静了片刻。秀女们屏气窒息不消说,杭佳皇后也和心腹宫女面面相觑。

    秀女犯错,她作为皇后按理是该求个情的。但失仪之罪可大可小,万岁爷又碾着扳指没有任何表示,杭佳氏猜不透圣心,自然不敢蹚这趟浑水。

    莫非先朝宫女们传的那些闲话,竟也有几分可信不成?

    比起旁观者的忐忑,昭潆心中反而一片从容。不过就是些竹板、戒尺,官家女子人人都要挨的。她哪怕年幼时没受过训诫,从选秀起也陆陆续续尝过不少了。

    只是……国朝闺刑,都是要褫衣打在皮rou上。于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宽衣解带,还是让她感到无比羞辱。

    锦衣华服、披金挂玉又如何?这其中没有一寸是属于她的,而都是来自皇帝、属主、父兄、夫婿……这些“主子”们的施舍,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将之剥去,用随便什么理由赐予她一顿毒打。看似私密的两瓣娇臀,不过是男人们发泄权欲与兽欲的工具,痛在她身上,却全然由不得她做主……

    从垂髫童女到桃李年华,从禁城到公主府、承恩公府,昭潆见证过不知多少场闺责,近乎感同身受。从后妃之尊到家中的仆妇、婢女,从这点上,她们倒也没什么不同。

    却听丹墀之上,玉音幽幽:“一别许多年,昭潆meimei还是这副随性做派。”

    昭潆从小在宫中长大,哪里还不知道他要听什么?连忙又磕了一个头,伏地道:“奴才蒙孝贞太后恩典,入宫侍奉两位格格读书,才得与主子有数面之缘。陈年往事,竟被圣恩垂忆至此,奴才越发无地自容了。”

    想想似乎还不够,只得又卑辞道:“可惜奴才天资愚钝,于主子跟前竟未尽一事之忠,于公主膝下也未成一日之孝,每每思及,悔愧难当。承蒙主子不弃……”

    恒羲听得心头火起,随手掷下茶盏,粉彩三果纹的碗盖与杯沿敲出哗啦一声脆响,茶汤甚至溅了几星到皇后的衣襟上。杭佳氏心头一跳,禁不住把那跪伏的秀女多瞄了两眼。

    莫非先朝宫女们传的那些闲话,竟也有几分可信不成?

    叶赫那拉氏养在孝贞太后膝下,万岁爷分府前,也一直住在寿康宫后头的福宜斋。两小无猜,朝夕相对,生出些情愫似乎也颇合情理。

    后来英亲王呼声渐高,宗室亲贵莫不趋奉;昭潆到了选秀的年纪,也要出宫待嫁。杭佳氏那时刚到皇上身边伺候,隐约听说先帝有意把这位那拉格格指给英王做侧福晋。

    再后来,英王削爵圈禁,孝贞太后和庄靖公主相继过世,居然是不声不响的六贝勒后来居上。短短两三年间天翻地覆,叶赫那拉氏的终身,也就此耽搁下来。

    趋炎附势,前倨后恭。杭佳皇后看她的眼神里已经多了几分鄙夷,心道皇上待此女也未免太宽厚了。

    不理会宫人反应,恒羲只温和笑道:“咱们兄妹多年不见,合该叙旧,何必做此等官样文章。徐寿亭——”他向昭潆一指,“皇后这茶很好,给那拉格格也分一碗。”

    大宫女秋英立时咬牙切齿:那可是主子娘娘亲自看着煮的,她也配!

    昭潆微微抬头,望向皇帝吉服上的八宝立水纹,明黄缎地,五色章华,带着君威的凛然不可侵犯。大太监已经端了托盘来到她身侧,不容拒绝——也根本拒绝不了。

    她小心地抬手去探盏托边沿,在指尖刚刚触碰到瓷器的时候,太监已经猝不及防地撤去了托盘。

    哗啦啦一阵更剧烈的脆响,碎瓷飞溅。guntang的茶汤溅了她半身,手背上霎时红了一片。衣袍包裹的手臂也火辣辣地疼。

    敷粉的寿桃、石榴和佛手散落满地,如风雨摧折的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