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十三、十四章
第十二章 空扶着散兵,走在林间狭窄的小路上。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走出五毒教后,周围雾霭渐渐浓重,被夕阳染成橘红。 曾经空也走在这条路上,那时他初入庆乌山,只觉得瘴气弥漫,悄怆幽邃,连溪水都仿佛通往幽冥。 而如今短短几天,再次走过这里,仍是同样的景色,却觉得万物繁茂,古木遮天匿鸟虫,浅水鸣滩戏鱼虾。 即使此刻二人都深受重伤,即使他们脚下是两串血红的脚印,他仍觉得轻松愉快。 原来心境不同,看到的景色也是这般不一样。 空看着被林荫遮挡一半的落日,悄悄笑了。 “你莫名其妙地笑什么?”散兵捂着胸前的伤口,瞥到他唇边扬起的弧度,不解道。 空收回视线,盯着他摇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是我来到大璃西南最舒服的时候。” “舒服?我看你流的血还不够多,”散兵伸出手指,往空胳膊上的伤口狠狠按一下,调侃道,“现在呢?还舒服不?” “哎呦哎呦,你别闹!”空架着散兵的肩膀一阵抽搐,差点把人摔在地上,“我都这样了,你对我温柔一点嘛。” 散兵轻笑:“你怎么不对自己温柔点?从圣树台上就敢往下跳。” 空委屈地眨眨眼:“我还不是为了接你。” “……”散兵闻言,垂下头,暗紫的头发遮住他的表情,几不可闻地说,“我这样的人,不值得的。” 空拉着他爬过一株倒伏的枯树:“怎么会呢,没有谁的人生,是简单到用值得和不值得衡量的。” 散兵摇头道:“我让别人流了很多血,自己也流了很多血,才一步步爬到首席祭师的位置,我的人生,就是为了掌控五仙教存在的。成功了,我的生命才有意义;失败了,就应该死在圣树台下。” 他看向空,眼中似乎平静无波:“你是快剑无锋的空少侠,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不该舍命救我。” 空拍拍手边的枯树桩,笑道:“五毒啊五仙啊什么的,都已经过去了,你看,‘病树前头万木春’,咱俩都还活着,就别想什么该不该、值不值的事。” “更何况,你如今都愿意跟我敞开心扉说这些了,就证明你心情也不错,对吗?” 散兵白他一眼:“胡说,我现在浑身痛得要死。” 空回道:“我也浑身痛得要死,咱俩可真是难兄难弟。” 正说着,他腿上的伤口被枝叶剐到,登时一个趔趄。 “哼,谁跟你是‘咱俩’。” 散兵嘴上这样说,手里却立刻扶他起来,让空靠在他肩膀行走。 二人踏着夕阳余晖,并肩而行,离五仙教越来越远。 行至一个稍高的山头,散兵回首望去,只见茫茫雾霭,再也没有五仙圣树那巨大的影子。 “怎么了?”见他停住脚步,空问道。 “……没什么。” 散兵摇摇头,继续踏上行程。 当时,空不顾一切地跳下圣树台,紧紧抓住他不放,要不是空及时往地面轰出一掌做缓冲,二人都得摔成半残。二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灰尘、汗水和血液混成泥,扒在他们脸上和衣服上,狼狈至极。 五仙教大教主是知恩图报的人,她请祭师转达,说想让空留下来养好伤再走。 空拒绝了,扶起没人管的散兵,只拿走自己的包袱,以剑做拐杖,歪歪斜斜地离开了五仙教。 说起来,他真的很感谢空当时的决定,毕竟对于他来说,在五仙教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如今身受重伤,呼吸间是熟悉的西南山风混杂着血腥味,却远比以往更加轻快。 他们一路互相搀扶,来到怒江边那个仅有几支竹筏的小渡口。 当初,就是从这里入庆乌山的。 现在天色将晚,小渡口只有奔涌不息的江水,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有船经过。 散兵靠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被江风吹散的云雾,和已沉下半轮的太阳。 空说得对,他后知后觉地想,自己心情的确不错,这是他自入璃国以来最高兴、最轻松的时候——没有练到筋骨力竭的武学,没有多托雷的毒蛊控制,没有杀人人杀的任务。 只有潮湿炎热的空气,四周墨绿的树林,漫天灿烂的晚霞。 还有个和他靠在一起的人。 “明天是个好天气。” “明天是个好天气。” 他俩看着晚霞,异口同声,随后,空不好意思地笑出声,散兵则把帽檐压低。 空岔开话题:“你说什么时候有船来?咱俩不会在这被蚊子吸干血吧?” 散兵答道:“一般都是清早有船——我给你的包裹里不是有驱虫药吗,你抹点不就好了。” “哦对,都快忘记了,”空费劲地从身后掏出药盒,想往耳后抹的时候却发觉胳膊酸胀难耐,根本抬不起来,“不行,我大臂没力气,抬不起来。” “那你过来,我给你抹。” 空把脸往散兵那凑。 散兵刚想伸手,没料到胸前伤口被牵扯,他也抬不起手来,只好跟空说:“你往我这边挪一点。” 空艰难地挪动屁股,靠在他肩上。 散兵往他耳后脖子和裸露的手腕处都涂了药,见人还赖在他身边不走,皱眉道:“啧,你别凑这么近,一身血腥味。” 只是当他轻轻用手肘怼空的腰rou时,却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算了,就让他靠会吧。 散兵用头上的帷帽遮住两人的脸,也默默闭上双眼。 * 五天后,嘉阳城中。 散兵站在客房栏杆处,看远处水天一色,游人们在嘉安湖上泛舟游玩。 而他身后的房间中,空正躺在床上,一张脸烧得通红。 要不说他二人还是少年气盛呢。 他们从庆乌山出来后,不曾歇息,而是从水路原路返回。归途是顺水而下,可以说‘轻舟已过万重山’,结果,由于二人伤得太重又不好好休养,上船第二天就双双倒下。 散兵还好,他以前经常受伤,自己处理好伤口又服过药,虽然还很虚弱但不至于毫无自理能力。 空就不行了,不知是不是天气热受了感染,他伤口久不见愈合,一直断断续续发烧,到嘉阳城附近时已是人事不省。 没办法,他只好带着空上岸,租了家客栈住下。 “唔呃……” 房中传来痛呼声,散兵赶紧回屋查看。 只见空满脸是汗,金色长发都湿成一缕一缕,五官紧皱,呼吸急促,但并没有醒。 “谁、谁来……呃……荧……” 散兵听不清他的梦话,看样子空应该是被魇住了,只好去摇他肩膀:“空!空!醒醒!” 没想到原本躺着的人突然坐起,手紧紧抓住他胳膊,留下道道抓印,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神情痛苦,胸膛剧烈起伏。 散兵见他情况严重,急忙点了xue道,又往他口中塞上一只镇静用的蛊虫,空这才安静下来。 “这怎么回事……”散兵喃喃道。 他将人躺下的姿势摆正时,突然在空里衣的暗袋中瞥见漆黑的一角。 ——是那个曾两度嵌入自己皮肤的陨星碎片,它的颜色比自己刚从渊宫偷取时更加浓郁,已经由紫黑完全转变为漆黑。 那漆黑的外表仿佛一个空洞,能将世间万象吞没,散兵不知受了是什么感召,朝它伸出了手。 只是当他捏起陨星碎片时,这东西竟烫得好似一块烙铁,散兵“啪”地脱手将其甩在地上。 再转头看床上的空,紧皱的眉头居然舒展开了。 第十三章 陨星碎片离体,空的状态立刻就好起来,不仅烧退了,午后还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正看到散兵的背影。 “……散兵?你还在啊?” 散兵正给自己的伤口换药,就听到空虚弱的声音。 他赶紧走过去,嘴里没好气:“病糊涂了?我不在这在哪?”虽然这样说着,但探向空额头的手倒很轻柔。 空微微仰头方便他探查体温,小声嘟囔:“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了呢……” “好笑,我如果离开,风流潇洒的空少侠要被烧成红烧rou了,”散兵扶他坐起来,问道,“你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 “头晕,估计是躺太久了——那个,我有些饿。”空揉揉肚子 “……行吧,不做饿死鬼是好事,在这等着。” 说完,散兵出门去找伙计了。 这人嘴硬心软的别扭毛病还真是一如既往,空心想。 他本以为依散兵的性子,在他昏迷时就会不声不响的离开,如今看来,这人的性格就像炸酥了的麻花,看着又硬又拧巴,实则咬一口就会露出酥松的馅,比旁人以为的要软上不知分。 正想着,散兵就端了两碗粥推门而入,空定睛看去,一碗是乌漆嘛黑的药粥,另一碗则是盛得满满当当的鲜香rou粥。 “给,先喝药粥。” 散兵将散发着奇怪味道的药粥放在空手里,空躺了好几天,手不太稳,差点把粥打翻,散兵见了忙接过碗,以为他不想喝药,嘲笑道:“小孩子才讳疾忌医,想不到空少侠短短几天就退化成稚子,喝粥还要别人喂。” 于是,他将碗凑到空嘴边,眼神催促他快喝。 “呃,真的不用——”空慌忙摆手。 散兵斩钉截铁:“张嘴。” 空想说他真的没病到要人喂的地步,只是看散兵好似在说“不快点喝我就把你宰了”的恐怖眼神,默默放下拒绝的手。 药粥闻起来苦涩,入口并没有很难喝,只是有股草腥味罢了。空就着散兵端碗的手,咕嘟咕嘟几口就咽干净。 见他喝完药,散兵赶紧把rou粥送到他手上,催促道:“继续喝。” 空看他一眼,知道这个动作的意义其实是怕他嘴巴苦,于是毫不拖泥带水地再喝完一碗rou粥。 随后打了个嗝。 见他胃口不错,散兵原本紧抿的唇角逐渐放松,连紧绷的脊背都舒展一些。 空能明显感觉到散兵的松弛,但他又明白如果直接表达谢意和安慰的话,这人一定会死不承认、反唇相讥,不过——他现在就想看散兵用白眼睨他的样子。 于是出于故意的心态,空神情认真地说:“散兵,我已经没事了,这几天多谢你的关心和照顾。” 散兵鼻孔出气:“嘁,谁关心你了?我可没有这种心思。” 好,死不承认。 “毕竟你像个死鱼一样躺在那,扔江里怕是会毒死鱼虾。” 很好,反唇相讥。 ——每一个反应都正中下怀。 空低头,笑得肩膀不断颤抖。 散兵玲珑心窍,一下就看出空在戏耍他,登时冷下脸来,站起身就要走:“看来我们空少侠都有精力开玩笑了,在下真是不便久留,告辞。” “好啦,是我的错,我道歉。”空下床拉住他的手,两人一起坐到桌旁,“不过我确实很感激你这几天的照料,这句话没有开玩笑。” 散兵瞪他:“不必如此,你在圣树台救了我,我现在帮你就算——”两清了,他想这样说,可是看着空金色的眼瞳,又把这三个字吞回去。 是啊,哪能算两清呢?空在沐阳县救过他一次,又在五仙教救了他第二次,他有什么资格随随便便就说出“两清”这样的词? ……更何况,空说要做自己的退路。 “五湖随宕子,七泽寄浮身”,如今没了五仙教的束缚,自己已是无根浮萍,随着江湖烟波不知会飘向何方,覆灭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愿意跟在空身边,至少……这个人,算是自己第一、也是唯一的友人。 所以,不能“两清”,也不会“两清”。 “嗯?碎片怎么在这?”空没注意到散兵的愣神,他看到桌子上摆着漆黑的陨星碎片,以为是散兵在帮他换衣物时拿出来的,就要伸手把东西收好。 “什——”散兵回神,就看见空要去拿碎片,急忙出言阻止,“等等!别碰!” 可是为时已晚,空将碎片抓在手里,头“咚”一声磕在桌上。 顷刻间一些光怪陆离的东西闯入脑海,许多情绪被无限放大,连呼吸都紊乱,他手不自觉地颤抖,想要将周围的一切都破坏。 当空就要起身乱打一通时,眼前景物恍惚数下,神志恢复了正常。 原来是散兵见他眼神发直、浑身颤栗,赶紧用筷子将碎片从他手中拨走。 “这到底怎么回事……”空盯着桌上的陨星碎片,心有余悸道,“你之前把它塞入胸口也是这样的吗?” 散兵皱眉:“多托雷把这块石头激活了,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忘记我是怎么把它带出渊宫的?” 对啊,空想起来,以前散兵可是把这东西缝到皮下、带着它东奔西跑也没事的,怎么激活后就会变成这样? 散兵补充说:“不过你的反应也太夸张了,我在圣树台那会只是感觉功力充盈、心中烦躁,和你这痴傻呆瓜的模样大有不同。” “你那是‘烦躁’么,你当时都快疯了好不好。”空纠正他。 “好吧,那就是快疯了,总之不是你这神志不清、呆若木鸡的样子。”散兵摊手,将重音落在‘快’字上,临了还不忘揶揄空两句。 “……”空决定不与他在这件事上纠结,将话题转移到正事上,“那个多托雷有说为什么会这样吗?” 散兵摇头:“他只知道如何使用,并不知晓这些——这东西不是你家的吗?要说谁最了解,肯定是你。” 空语塞:“……它以前是个球,一直放在禁地里,我连它能增长功力都是后来游历时才听说的。” 散兵沉思半晌,建议道:“这东西太危险了,还是丢掉为好。” 空急忙否定:“不行,被别人捡走岂不是更棘手!” “那你说怎么办?”散兵皱眉。 空起身,在屋内缓缓踱步,边按揉太阳xue边想对策。 散兵被他转得心烦,起身道:“我去走廊透透气。”说罢,他推门离开。 看着远方浮光跃金的湖面,散兵抱臂而立。最近几天,他没事的时候就会来这凭栏远眺,丝毫不顾自己身体依旧虚弱。 他现在心思很乱。 散兵明白,空是身负灭门之仇的人,他终究要去追寻真相,而自己只是他人生中的行人——甚至连行人都算不上,他们只是偶然相遇,又偶然相伴了一段时间。 仅此而已。 如今,空一定会顺着陨星碎片继续追查,去寻找他的meimei,去圆满他的‘家’。而自己呢?稻妻不是他的归宿,五仙教不是他的归宿,空……不需要他的归宿。 即便以前一直在将空推离身边,可终于到了要分别时,他竟然如此……不舍。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依然如此软弱。 散兵心中涩然。 ——罢了,将那天在渊宫见到的人如实告知空后,就离开吧。 第十四章 如此想着,散兵转身回门,却不料正与准备推门出来的空撞上。 咚! “哎呦!” 散兵躲得快,空的额头却结结实实磕在了他的帽檐上,捂着头痛呼。 “你出来干什么?嫌自己这几天病得不够?”散兵皱眉。 空嘿嘿一笑,跨步走到廊上和他并肩而立:“没有,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是看你这么久了也不进来,想出来跟你一起吹吹风。” 他伸个懒腰,对楼前风景连连称赞:“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嘉安湖呢,前几天一直昏睡,如今远眺湖水,真是美不胜收,难怪你一直在这呆着。” 散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的确,远方湖面开阔,游人如织,采莲歌断断续续,风卷着湖面潮气迎面而来,心旷神怡。 ——在如此景致中告别,也不负两人几番的出生入死。 散兵抚了抚纱帷,犹豫道:“空,其实我——” “对了,刚才你一打岔我都忘了,我想到怎么解决陨星碎片了!”空却突然想起自己是干嘛来的,打断散兵的话,一脸兴奋地转头看他。 没了一鼓作气的机会,散兵咽下后面的话,没忍心拂了空此刻的好心情,再看空神情上好似只写着一句“快问我,我好继续说”,只得顺着他的话问:“……怎么解决?” “我们去找绝云仙门的人,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空笑着提出自己的想法。 但闻言散兵却心生顾虑,他蹙眉道:“这世上当真有绝云仙门?你莫不是烧坏了头、编些哄骗小孩的话出来?” 空信誓旦旦,笑眯眯地解释:“当然——我是说当然有绝云仙门,你不是也见过七七?她就是身负仙门秘术才活下来的,你也懂她的特殊之处吧?” 可散兵的疑虑并没有打消:“话虽如此,你去过绝云仙门?我一直以为仙门只是先辈流传下来的传说而已。” “我虽然没去过,但我认识一位仙门的长辈,我们可以一起去问问她。” “……‘我们’?”散兵迟疑道。 “对啊,‘我们’,”察觉到散兵的一丝迟疑,空歪头看他,“……有什么不对吗?” 微风停驻,在散兵纱帷上打了个圈,他按下帽檐,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个尖细的下巴,像是在酝酿什么。 “嗯?”空见散兵话说一半后久久不言语,偏头提醒。 “没事,我是想说——” 散兵轻吸一口气,淡淡道:“空,我们还是就此分开吧,你接下来的路不需要我陪同。” “……” 空眨眨眼,嗅到了空气中凝结的几分沉重,他知道散兵是在认真和他道别,但是…… “你之后打算去哪?回东瀛?”空没再看散兵,低头盯着栏杆,轻声问道。 散兵压低帽檐,斩钉截铁:“不,我永远不会回去。” 空口唇开合数下,还是问道:“……但五毒教你也回不去了吧?” “‘本法无性,生灭去来,本来寂静’,”散兵喃喃道,“江湖偌大,本就无我,又何谈归去呢……” 空失笑:“我竟不知你还有向往佛门之心。” “我只是想和你道个别……而已,” 散兵摇头,将一直压在心头的话和盘托出,“我曾在渊宫见过他们的圣女,她当时带着面具,但看身形和你差不多年岁,而且也是金发——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散兵见空没有说话,继续道:“这就是我一直瞒着你的事,江湖路远,保重。” 空沉默不语,细碎的金发掩盖他的表情。 散兵等了他几个呼吸,没得到什么回话,便故作轻松地问道:“不说些什么吗,空少侠?” 他不知自己究竟在等待、或者说期待些什么,只是觉得,空即便听闻自己meimei可能是渊宫圣女这样的消息,也一定不会连道别都吝啬。 “……我只是在想,我说过可以做你的退路。”空突然出声。 “但那不过是你劝我放弃争夺五仙教的话术。我说过的,我们不是同路人,你我本就是萍水相逢的他乡之客,你也明白,对吗?”散兵垂眸,低声道。 空默默握紧手中的栏杆,摇头反驳道:“但我当时是认真的——” 散兵提高音调,打断他的话:“你要去寻你meimei,然后带她离开渊宫,而我无论如何也洗不清邪魔外道的身份——你本就不需要我。” “可你若是、若是消失在江湖中,我去哪寻你的消息呢?”空有些急切的问道。 眼前这人本就属无根浮萍,倘若今日一别,此生怕是无缘得见,一想到这些,空就觉得心头闷闷的。 他不害怕离别,只是畏惧再难重逢。 他经历了太多分别。双星教灭门,是年幼的他经历的第一次分别,可那是永世相隔的死别,于是,在感知到meimei还活着后,他最盼望、最期待的就是重逢。 就像他在江湖游历,认识了许多惺惺相惜的伙伴,每当他与伙伴离别后,总能在某个时刻再次重逢,因为天下虽大,他尚且年少,他的旅途未曾止歇。 而散兵,就如一缕风,一缕捉摸不定的风,他要如何与这一缕风再相逢? 见空面露惆怅,散兵挑眉道:“你早晚是闻名天下的大侠,我在哪里都能知道你的消息——你不会混不到‘大侠’这个称谓吧?” 他在掩饰。 这是空内心的第一想法。 每次散兵说些口是心非的话时,总是这副抱臂挑眉、玩世不恭的样子,好像能把所有真实都拒之身外,无从窥探到他面具下的表情。 但空明白,他所掩饰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是说我,我是说你,散兵。”空按着栏杆的手青筋绷紧,压抑着语气道,“江湖浮沉,我可能再也寻不到你的踪迹。” “……空,你寻我的踪迹做什么呢?我把最后知晓的渊宫信息都告诉你了,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空抬头直视散兵的双眼,两人相处时间不短,又共同经历过这么多事,也算是生死之交吧。 ……生死之交,不能成为散兵的意义么。 他握住散兵的肩膀,金属饰物硌得他掌心生疼:“那我们一起将陨星碎片送到绝云仙门,好吗?” 见散兵要说什么,他连忙继续道:“就当是我的请求,我们再同行一段路,去寻你的意义。” “……可以吗?” 肩上的手掌在微微颤抖,散兵覆上他的手背,点头轻声道:“嗯。” 日头正好,穿过散兵暗紫色的发丝,落下一片阴影。 对面有采菱角的女子在唱歌,乡音清澈婉转,正唱到“无边无岸难泊系,常在鱼龙险处游”。 心中卸下一块大石的空听着这首歌,噗嗤一乐:“许是我尚年少,听不懂这样玄妙深奥、洞悉浮世的歌,我只赞同一句‘贪恋红尘谁肯休’。散兵,你总是有你的顾虑,你总想推开一切,消失在人海中。” “但我贪恋红尘,所以还拉着你再与我同行一路,哎呀,有我这样的朋友,真是倒霉。” 空笑道,弯弯的眼中似有光芒闪烁。 散兵瞧着他高兴的样子,也不由一笑:“确实倒霉。” 空直抓重点:“所以你没有反驳我们是朋友吗?” 散兵心思通透,也明白空绕这一大圈子,是为了让他安心、不再离开,于是抬起下巴,轻哼道:“……那就姑且算吧。” 空哈哈笑起来,却被风灌进肚子,尚未康复的身体顿时咳嗽得惊天动地。 “啧,真是麻烦。” 散兵嘴上抱怨,扶着空进屋休息去了。 …… 江湖路险,有人陪伴,总比孑然一身来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