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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天伦乐公子呈饰钱百日恩边峦补旧衣

    玩儿一下午,请了象人来舞狮杂耍,连去年放剩下的鞭炮都拿出来点了。翻席时候,长史在仪门外求见,北堂岑出去跟她说了两句话才回来,无非是宫里的消息,说王公子莲自请和蕃以偿母过,已被封为襄国公,兴许今晚大姑姐就能被放出来。

    鼓班已经歇了,赐了饭,到二进院子去了。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侍人们将一大一小两头醒狮围在中间,你摸一下,我摸一下。这种好玩的事儿从来都少不了金淙和斑儿,狮子耍把戏跟他们闹,欢声笑语不断,梅婴在旁赏钱,往狮嘴里投金签。

    北堂岑恐怕陛下什么时候就要见她,换了身正式点的袍服待召听宣。刚回翠绡院,还没来及进屋,斑儿就跑过来,伸手在她胳膊上抹。想了想,又蹲下身,往她左腿也抹了两下,又转身跑走了。不知道小孩儿成天都在搞什么,北堂岑莫名其妙,但也有些习惯了,就一言不发地由着。回了厅堂坐下,低头看半天,还以为这孩子穿着新衣服不方便,拿她擦手。齐寅在旁瞧她,笑着问“抹你身上了?”

    “什么?”北堂岑又将衣袖扯到眼底,仔细看了半天,说“没东西。”

    “有,怎么没有。”齐寅抬手往院子里指,说“摸摸狮头,鸿福当头。是不是都抹你身上了?”

    他说完,北堂岑就乐,也不说话,随手拿了只寿桃掰着吃,看她那神色是美得没边儿,还装呢。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斑儿和金淙已玩够了,从外头进来。波月领着几位象人往外走,又给了些赏钱,还兜了一包袱瓜果点心给两个小丫头打嘴。说先去二进院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公子爱看得很,回头晚上再演一场,晚膳以后赐饭。

    疯玩儿一下午,差点把正事都给忘记。金淙用胳膊肘捣鼓斑儿提醒他,后者正跟娘一样拿豆馅儿馒头当零嘴,还给边先生掰了半个,被金淙这么一杵,斑儿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礼物没送。这是过娠日的重头戏,一定不能少,他‘噌’一下站起来,神色难得认真,唬得北堂也跟着他认真,手里还剩小半个寿桃,毫无犹豫地搁在一边。

    斑儿从小就在外头帮闲,经常有人唬他,把花钱掺在铜板里,往他手里搁,说‘给你’,也不等他点钱,就把门一关。他发现那是不能使的私铸币,上头都是花纹图案和吉祥话,找人要说法,人就赖账,反咬他一口,说他男孩子家不学好,在外头讹钱,要找人拿他。家里能出面担事儿的只有jiejie,身子骨不好,一直歪在床上,他也不敢闹,就不吭声了,自认倒霉,闷头回家,想着也没什么大不了,明天多做几个活就是了。

    其实花钱都挺好看的,有的还很精美,正面是字,背面是图案。斑儿拿在手里玩,越看越舍不得扔,挑好的出来洗洗涮涮,打磨光亮,不知不觉就攒了一盒子。他问jiejie花钱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没见过?jiejie说是人家里过娠日,给家主祝寿用的。祝是祝福、寿是赠物,祝寿就是在娘的娠日送娘礼物,祝福娘,感谢娘赐予生命,爹也会给娘祝寿,感谢娘的照拂和庇佑,感谢娘让他有所依托。

    那个时候,斑儿还在想,他的娘一定还活着,没准儿也想过要找他呢。姨母说他的娘是军娘,去打仗了,肯定很厉害。兴许是衙门里的捕快,或者乡县的亭尉,要么官儿再大一点,是县令大人府上的押衙,能把欺负他的人统统抓起来。之前在三圣庙里,就有娘娘说他很周正,他的母亲一定四仓尽满,骨rou咸明,头颈皆好,肢节俱成,容质姿美,顾视澄澈,一品侯之相也。他于是偶尔也会幻想自己回到娘身边,再有人用花钱蒙他,要将他送官府查办,那么娘就会为他出头,会保护他。

    虽然姨夫说他娘可能早已不在了,就算还在人世,过去那么多年,也该重新抬夫生子,没准儿还纳侍了。膝下花簇簇的一群小妮环绕,怎么会想起自己流落在外的长男?说到底,他也只是个男孩儿而已。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男孩儿就像被风裹挟着的蓬草,落到哪儿就在哪儿扎根,从兴旺到枯萎,不过只是十数年间的事,弹指一挥罢了,留不下什么。待春风拂过,新的草籽便又来了。斑儿捏着花钱,垂头不语,心想姨夫说的是娘的夫婿,又不是他。夫婿比于女男,如人疣赘,是剩余之物。他是娘的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rou,娘为了他痛过,为了他流血,也为了他受创。何况他还好手好脚,能给人帮闲,他已长大了,不吃娘的、不用娘的,余钱还可以给娘喝酒耍子,买rou打嘴,娘怎么会不要他呢?

    他有用的。斑儿干完农活经常坐在田垄上发呆,他很有用的。

    重逢时候,娘是四九,斑儿第一眼并未把娘认出来。他只是觉得眼前的人好亲切,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朦胧感觉。带他到齐府的长棚底下吃席时,娘一直盯着他看,黑白分明的眼眸是那样水色澄澈,波光粼粼。现在回忆起来,娘那双浓墨晕染般的瞳子俨如巨幛式的山水,饱含着爱惜与珍视。过往的种种思虑随风而逝,斑儿意识到他竟是用多么浅显又鄙陋的心肠忖度了娘,母子间的情感亲切又私密,不管他是多么没用,多么渺小,娘都爱他。

    遗落在外的生活充满了颠沛和艰辛,可从北到南艰难险阻、层岩迭嶂,城外尸山血海,城内兵祸如潮。他这再寻常不过的乡野生活,已是娘和爹前赴后继,奋力托举的结果——娘才没有丢下他呢。娘在前线作战,从一切兵厄中护他。

    “我给娘编了一条配饰钱。”斑儿走到娘身前,跪在软垫上,两手捧着锦匣,在娘眼底打开。“娘找到我的时候是四九,我想纪念一下。这些花钱是我以前在外头帮闲的时候攒的,祥云图案的、宝瓶图案的、柳叶图案的都有九个,蝙蝠图案的只有八个,我就自己刻了一枚木头钱。”斑儿伸手指了一下,说“正面是天下太平,背面是平安吉庆。”

    三十六枚花钱攒了个同心圆,料珠串成组配,缀着镶宝金铃。北堂岑一眼就认出来,那颗金铃是她之前送给斑儿的。刚把这孩子接回来,已恁大的岁数,不知怎么爱才好,从头到脚都置办齐全,三天两头买点小玩意儿给他。刚拿到金铃的时候,斑儿觉得好看,佩了两天,后来听说金铃真的是金子打的,不是黄铜,他大惊失色,就又摘了。

    这个孩子还不习惯金银首饰和绫罗绸缎,有时将衣服弄污了,连着几天都自责。真是她的儿,北堂岑把个外袍扯破了,总要哄着锡林给她补。锡林有时嫌麻烦,也不肯,说又不是什么金贵的料子,穿新的嘛。她搁了几天又想起来,躲在书房背着人自己捻了针线打个揪,丑绝人寰,就拿着锦袍找梅婴。习武的娘们把个衣服穿破了是家常便饭,缝补起来也快,还难得能教训先生一句,说家主勤俭,先生不勤俭,梅婴倒是很乐得做这事。

    “你这么喜欢这颗小金铃,怎么拆下来给娘了?”北堂岑心里很有些感动,将配饰钱托在手心里看,拨弄两下缀在中心的木钱。斑儿自己舍不得戴小金铃,却拆下来给她戴,她的儿未免太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喜欢的东西才给娘嘛,虽然也是娘给的。”斑儿有点不好意思,小声嘀咕着,未几指了下同心圆外圈的花钱,说“这是娘”,又指里头的木钱,笑道“这是我在娘肚子里。”他抬起眼帘看看娘的神色,试探着问“娘喜欢吗?”

    “喜欢。”北堂岑素来是个直白分明的人,又很爱掉眼泪,可一大把年纪,不太好意思,便低头将配饰钱系在革带上,顺着捋了捋,说“娘天天戴着。”

    “娘喜欢就好。”斑儿欢天喜地,调整了两下料珠的位置,怎么看怎么满意。北堂岑笑着搂他,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的小绣墩上,把他拥在怀里,轻轻摇晃着。武妇一贯不太懂得‘发乎情,止乎礼’,心里爱着谁,就要和谁亲近,公子跟娘是一样的性格,这么大了还成天同娘腻歪,外人看了都要笑话的。齐寅掩着唇偷笑了一阵,对家主道“公子送的你喜欢,咱们送的你也瞧瞧吧?”

    “还有啊,你们也有吗?”北堂岑倒是没想到,喜滋滋地乐了一阵,说“瞧瞧。”

    齐寅笑着招手,梅婴已从内室端着大漆描金的托盘出来,捧到北堂岑的眼底。

    家主年轻时候很喜欢戴抹额,骑马不容易受风,能防止乱发遮眼,还花哨好看,不过那会儿京师的卿娘之间正流行系巾帼,说质朴端肃,有古贤遗风。家主最担心自己出挑被人盯上,娘们交往时,一定要泯然众人才好,于是也改用了纶巾。出门时候往头上一扎,倒是方便,就是不大显出有什么遗风在她身上。

    “上回你说军容抹额不适合平时戴,头齐脚不齐。这回给你做了条绯色的,是织锦缎夹棉的。”齐寅将抹额拿起来给她看,绯色底镶杏色滚边,形如飞鸟,通体刺绣,左右两团祥云,中是二方连续的‘臣’字形眼夔凤纹,取天下太平、万物安宁之意,左右对称,祥雅和谐,左右各缀一枚白玉透雕的缠枝花卉巾环。家主平日里骑马出行,武妇间又少不了比划冲撞,所以并未在额前点缀饰品,唯恐磕了碰了,伤及颜面。“这件卧兔儿是狐狸皮的,我想着正式场合,梳高髻的时候也能戴,所以缀了金珰。确有些花哨了,不像娘们戴的东西,你可喜欢?要不要改改?”齐寅又把暖额在她眼底展平,掐丝团鹤上嵌着红宝石。

    “还是只丹顶鹤呢。”北堂岑笑着摸了摸,听锡林说要改,便拢在了怀里,一歪头道“不要改,我喜欢。”斑儿也点头,说好看,娘又高壮,花簇簇的好看。

    北方天寒地冻,幅员辽阔,一年足有六个月不见春色,目力所及皆是白茫茫的一片荒寒。天色沉沉,乌云欲摧,仿佛四方天地都在缓缓沉降。无论多么巍峨的建筑,在这样的旷野中也不过只是细微而隐秘的皱纹。岑儿长养在托温城,对颜色和金银的喜爱与生俱来,她是卿娘们之间难得爱梳高髻、戴首饰、搽香脂的,也莫怪从前人都说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姑,她在以繁华为习惯的京师上都实在格格不入。边峦没察觉自己脸上的笑意,像不像娘们戴的有什么要紧?怜惜一切美好之物是北方英雌固有的本色,从战神北母到火神红疣都是如此。边峦从来都爱看岑儿美服壮马、花团锦簇的样子,大房送的抹额,她戴上肯定很好看。

    人在单调沉寂的雪原中不可挽回地滑向固然到来的终端:被其隽永的挚爱埋入土壤。然而耀眼的珠宝、悠扬的歌声和殷红的色泽足以给予人之应得的尊严,让她们在绝境中的负隅顽抗成为充满荣耀的斗争,让苟延残喘也变得像真正的生活那般充满希望和热情,即使她们明知自己的生命终将为恶神所夺。围猎、垦荒、生育,乃至于征战和掠夺,她们从来都不畏惧死亡的迎头痛击,哪怕失去外物,也仍然被经血的浓烈色泽所感动,义无反顾地奔向母亲神所许诺的明天。周而复始,一轮又一轮。

    璀璨的朝阳、冰雪消融后的春色,复苏的鸟兽和无忧无虑的孩童,那个在神话与史诗中不断召唤着她们的故土,那个安全、温暖,如同胞宫般的好地方。她们的祖母和母亲没有到达,她们的孩子一定要到达。

    边峦定定地望着岑儿,倏忽意识到自己是母亲此生浓墨重彩的一笔败绩。如果他是个女孩儿就好了,那么他就可以像岑儿一样继承母亲的衣钵,扛起母亲的旗帜,赓续母亲的血脉,将这场事关存亡、永不停息的战役接着打下去——那甚至不是人和人的冲突,而是血rou之躯和天灾物怪间永不停息的斗争。是他让母亲心怀不甘地屈服了。

    “边先生。”一旁的金淙忽然轻轻拉扯他的衣袖,打断了他的思绪。边峦转头去看,金淙凑到跟前小小声地问“我可以先送吗?让我先送吧。”十七岁的美少年,过完年就要十八了,粉雕玉琢,乖觉可爱,想向岑儿表达自己的爱慕和依恋之情,生怕送得晚了,让人比下去。

    岑儿很喜欢他,说他的品质美好,命也不错,于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将他打扮得漂漂亮亮。有这样明媚的色彩在身边,总会让人为之动容。边峦此前一直不大打量他,金淙儿总像个小尾巴似的在岑儿后头跟着,又说又笑,叽叽喳喳个不停,快活到这个份上,已有些不体面了。边峦不是个天真的人,要他故作天真也是万难,想活成金淙儿这样,他只能寄希望于下辈子投个好胎。

    其实边峦也知道自己不该再想托温的事,甚至不该为了自己没能成为母亲的女儿感到遗憾,那不是他一个人的痛苦,岑儿也备受折磨。然而岑儿此生所经历的痛击已太多,掺着冰雪硬往腹中吞咽,寻常人早已被敲打得骨断筋折,只有她是最倔强的那个,褪去小老虎满身灰驳的绒毛,长出油光水滑的美丽纹路,闷声不吭地埋头向前,意志如铁,死不松口。她所能打的仗已经打完了,不该再有任何苦痛不请自来地招惹她。

    “你先送吧。”

    边先生很轻易就答应了,金淙立时喜笑颜开,让湘兰去取他的礼物,他自己捧给家主。那是件银绸地柳叶暗纹的两当,夹层衬棉,既可挡胸又可挡背,比袔子保暖,正是这时节该穿的胸衣,他在小腹的位置填充了艾绒,散寒除湿,活血调经,可养生了。

    “我还把盘扣缝在了侧面,不会硌到家主。”金淙知道家主喜欢趴着睡,刚过门那天中午和家主同床共枕的时候,家主就是赤着上身趴着睡的,虽然那会儿还是夏末,但金淙已经开始担心家主这样会不会着凉。

    “厚薄正好,可以在屋里单穿。”北堂岑满意得很,这样礼物她也喜欢,最近她就缺这么一件能晾着胳膊的衣服。

    除了边峦的浣葛堂,青阳院和朱绣院真是热得不行。锡林身上没什么rou,背也薄,常常是手摸着还暖,却说没什么胃口,用小勺子喝热汤。北堂岑真怕把他冻到了,男人嘛,血量又少,皮肤底下也无脂膏,很容易被外邪侵入脏腑。至于金淙儿,他的岁数还浅,跟个小炭炉一样,也把地龙烧得那么旺,纯是为着爱美,想穿得少少的。北堂岑最近不爱被他挂在身上腻歪,小孩儿烫人。

    北堂岑心满意足,靠着椅背抻了个懒腰。本以为到这儿就结束了,边峦不会送她什么。这也很正常,北堂岑连他的口吻都能想象,他一定说‘岑儿,我没什么可准备的,我有的都是你给的。’这倒没什么,边峦一直记得她的娠日,还肯主动去找锡林商量,这对他来说绝非易事,他能接纳锡林,能尝试和其他人相处,北堂已很受触动。心里是这么想的,以至于边峦抱着那件熟悉的赤色锦战袍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恍惚片刻,哈欠只打了一半就咽回去,愣愣地望着边峦出神。

    “娘,我也帮着描绣样了。”斑儿摇晃着她的腿,说“我还帮着浆洗熨烫了。”

    “麻烦得很,这得做多久?”北堂岑抬手抚摸斑儿的脸颊,将战袍接过来搁在膝上,抚过一遍,却始终犹豫着,并未展开看。“从大阅那会儿吧。”边峦回忆了一下,说“紧赶慢赶,三个月。”

    原本北堂岑准备将母亲的战袍和自己那两把苗刀一起埋了,后来没舍得,就找了个衣架子挂在影堂,思念母亲的时候可以抱一下。这件战袍陪着她的时间太久了,穿得很不成样儿。从折兰泉回来以后还能看,在聚金山的时候被龙马捅了几大刀,割得乱七八糟,还让火星子燎了很大的两片,顺着桑蚕丝的绣线延烧,不管再怎么补救,也还是满目疮痍。

    一直以来北堂都劝说自己,人各有归途,已经结束了。她不是没想过要复原母亲的遗物,可心里总有些什么,牵肠挂肚,不太能放下。她知道这是件一鼓作气的事,以她的胆量只能承受一回,如果绣郎做出来的和她记忆中的有差别,那么她绝不会尝试第二次了。北堂岑自己都不大能理解这种隐秘的胸怀,到底是为了铭记还是为了忘却实在不好说,若一定要寻根究底,可能只是种不切实际的愿望:二十年南征北战,宦海沉浮,今已建功立业,食邑封爵,她打心眼儿里很愿意用自己性命相搏的一切将记忆中温馨和谐的边家宅换回来,只是不知该和谁做这笔交易。

    “是原来那件吗?”北堂岑缓缓抬起脸,希望听他说‘是’,边峦如她所愿地轻轻点头,说“缝补过,将绣样描下来补齐,把上头的丝线拆了,重新给锦袍染好颜色再绣新的。还是原来那件。”

    “一样的。”北堂岑将战袍铺平在腿面上,白额猛虎伸腰展背,睛如霹雳尾如鞭,口似血喷牙似戟。她站起身,提着两肩把衣服拎起来抖一抖,套上了两袖。左看右看,右看左看,难以置信道“还真是一样的,一模一样。”说罢又向斑儿展示,说“你看,这是你姥姥年轻时候的衣服,传给了娘。娘出征时就穿着这件。那时候家里只有三套全副的甲胄,算上老辈子的战袍,统共也就五身。”

    这是收在影堂的那件,已很多年没见过,在齐寅的记忆中逐渐沉寂如尘土。褪去灰驳的颜色和陈旧的血迹,竟是如此光华耀目,猩红锦缎上的刺绣针脚严密,如铠甲铮铮。家主穿着它,凸显于乌烟瘴气的战场,多少也消融了空气中原有的酷冷与悲怆。

    “你一直记得吗?已过去那么久了,你都还记得。”北堂岑两步走到边峦身前,将手探进他衣袖中,握住他的食指,晃了两下。“嗯,记得的。绣样在身背后,我看见的机会比你多。”边峦活动着拇指摩挲她虎口的皮肤,与她十指相扣。

    那时边峦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和万全的准备,有关岑儿的一切他都烂熟。不管送回来的是残肢、断骨,还是鬓发,又或许刀鞘、胸甲和破碎的衣袖,不管是什么,他都能把岑儿认出来。

    “真好啊,真好。”北堂岑低头在身上摸,“当时被矮子划得破破碎碎的,我还以为不能再复原了。”岑儿语气里有些不易察觉的委屈,她最珍贵的东西尽数被那矮子击碎,又何止这一件。边峦伸出手,妥妥帖帖地托住她的后背,这体量早已相当宽博的小老虎于是自然而然地贴合住他上臂的弧度,将脑袋一歪,枕着他的肩膀。

    “矮子是谁?”斑儿悄悄问齐寅,“是夷王吗?”他至今未能将他的娘与关内侯联系在一起,对‘遍体鳞伤’这四个字也没有直观的感受,他确意识到战袍破损的地方在母亲的身体上有着对应的遗痕,然而当时那种异常的觉知直到此刻才终于在他的心头翻涌。“嗯,听你娘说,她的个子很小。”齐寅不知道是否应该将家主的当年告知公子,家主并非所有时候都显露出慈祥而温柔的脸容,那时她在血刃杀伤这方面有相当的经验和异乎寻常的热情,尽管等闲不展示那铮铮铁面,却仍然拥有数次直面死亡而对此无动于衷的双眼。“都过去了。”深思熟虑之后,齐寅强调道“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从来没有人在公子跟前吹擂他的母亲是多么的今非昔比,从边陲小城的家生奴婢节节高升,几年时间内一跃成为大司马大将军,齐寅对此感到些许欣慰。家主有很多事不愿告诉孩子,她一直都是善良又平和的人,无法将冷血地杀戮引以为力量和自豪,人间万事总是盘根错节,步步追逼。风饕雪虐,寸草寒窗,她有很多心事都无法真正说出口。

    暖冬的傍晚艳阳高照,明火执仗的霞光是无数金缎光鞍的天马朝向人间奔袭。北堂岑今天已快乐得够本,比平时饿得还早,拢着锦袍走到廊檐底下透一透气,期待着锡林他们精心准备的晚膳。

    同时闯进她眼帘的,除了娇横的夕阳以外还有身着深青织云袍的宋珩。两队虎贲军前,她站在翠绡院的门外,并未进来。北堂岑回头望了一眼,锡林正专心布菜,让梅婴将她往尝很爱吃和一般爱吃的菜色挪了又挪。斑儿满脸兴奋地坐在边峦身边说话,边峦脸上难得有笑意,时而伸手比划一下,金淙在一旁又想听,又想逗猫,实在难以取舍。

    “我进宫一趟”北堂岑说罢,掩上一扇门,道“你们先用,不必等我。”

    大姑姐今晚恐怕是放不出来了。北堂岑走到宋珩跟前,二人相对施礼。宋珩腰上悬挂天女符节,抬手示意虎贲军上前,道“岑姐,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