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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情

    「??吽!」顏邦興慵癱的口迷糊吐出了這一聲,與夢中的自己同步,在夢裏叫醒了自己。他的眼皮很重,但已明顯感到可以控制,用力睜開了一點,幽暗處見得模糊的牆,耳邊是風扇輕微噪音吹來的生硬風。他的確醒來了,他不知夢到了什麼,依稀記得自己睡在又黑又潮的空中,像個死人一樣,外頭的子孫禱告聲早已習慣,因而陌生。他們說了什麼,有沒有說?有沒有他們?他的眼已完全睜開,起身坐在牀上,那些問題已完成任務,沒必要認真去想。他起來倒了半杯冷茶,窗外一片黑,看不見任何事物,從中卻漶出陣陣雨後夜的清透,雜草百花如獲新生,自然散出微微的清香,時而水池一角的蛙聲傳來,道賀似的,在水波中打鼓,多少年沒聽見了,還有蟋蟀草蜢蛐蛐??他看了一下時間,十點四十八,他再喝了一杯茶,他飯後在牀上一倒就睡著了,睡了多久了?不用想,什麼事都不用做,清醒的人,拋開想與做,就是一種幸福。他又倒在牀上,闔上了眼。一片的蛙聲蓋過了夜,哇哇的噪音,如同舊時深夜沒了信號的電視一片雪花,唦唦地響,人睡得更香了。

    清晨,一隻鳥飛來,烏黑毛橙色長嘴,他低頭微笑示好,牠觀摩了幾下他,輕鳴幾聲,飛走了,又到別家窗邊看看,想必牠正值年青,一切行動源於感覺,又一切事物都歸終於感覺,萬物皆可玩。他已記不起所行多少路,風吹與日曬多少時間,他到了這個小村落,準備休憩一段日子,待平和的時光洗去身上的疲倦與心的勞累。他在窗邊,享用完林二叔送來的一碗茶和一份茶點,就拿著碗碟到一樓去找林二叔。林二叔是這家客棧的主人,也不知能否稱作客棧,這裏也是林二叔家,林二叔家同很多附近幾個村的人家一樣,在附近的幾座山上有茶園,時值茶葉採摘期,正缺人手,茶葉逾期不摘就老了,林二叔提議,不如他早上過來幫忙摘茶葉,林二叔就包了他的食宿,事後再適當地給予一份薪酬,他身上錢不多了,欣然接受。林二娘洗了餐具,三人就一齊背起竹籮上山去了。

    山道上,陸續見年壯男女結隊上山,皆是上山摘茶葉,男子高聲道早,女子淺笑點頭,過去十餘步,盡消失在清晨的薄霧裏。他走在前,身後的林二叔夫婦離他三四步遠,他已經熟悉路了,不想尾隨在他們身後,他們有時像個新婚夫婦或者熱戀中的人一樣,打罵恩愛,縱使是真情流露,他有時也不禁欷歔歎息,奈何有緣到桃園似的世外,但仍逃不過內心的孤獨。現在換成他帶路,心思都在泥路上,運動上的專注很快就帶來自身體到心裏的愉悅。

    顏邦興的手指純熟不少了,但他左右一瞟,他確實還比不上當地人。

    「不用介意。速度不重要,用心最緊要,出來的茶葉才健康。」林二娘似乎看穿了他心思。

    「有道理,來了幾日,發現你們都很注重健康。」

    林二叔說:「當然,那些修道的,不也就爲個長壽長生?身體健康自然就長壽了。」

    「說來也奇怪,怎不見村裏的老人?」

    「老人?」二叔大笑,說:「你看看。」指了指山上的人聲(濃霧裏不見人),「這些人,包括我在內,都是長壽老人。」

    「二叔真會開玩笑,你們怎能算老?看起來多年壯。」

    二叔擼起衣袖,展示健碩的胳臂,說:「阿興你說得對。」

    二叔又摘了幾下茶葉,說:「我說的是我們的年齡,我看我比你起碼大個四五十。」

    「怎麼會?二叔看起來比我也就年長四五歲。」他想起幾日來二叔的行爲,有時確有幾分老相,不過人一時老相或童相,很正常,「那你們豈不不會死?」太失禮了,立刻又說:「不好意思,我說你們都長壽。」

    「沒事。我們不懼死亡。」二叔揮手說。

    「你們不死,不,不老,的秘訣是什麼?」

    二叔一笑,拈著剛摘下的茶葉,在他眼中如一朵花,遞到他面前,說:「這就是秘訣。」

    「茶?」

    「還有笑。」

    阿興不禁一笑,二叔也笑了。

    「你倆,什麼事這麼高興?」

    二叔笑答:「那是我們男人的秘密。」

    「去你的。」二娘一嗔,又一笑,隨即霧淡化了她臉上的紅暈。

    阿興和二叔見了,低頭專心摘茶葉。

    日光漸強,山中濃霧漸退,一嶺嶺茶樹列在山丘上,亮著翠綠色的光,對面山的峭壁出現在金光裏,柔和的陽光能鍍金似的,人人臉上盡是一層蜜糖,溫暖甜美融化了他的心,顏邦興又有種難以言懷的感觸,最後融為一句:活著,多好。他覺得他的旅行突然有了一種意義,他說不出是何種意義,因為他不擅於做這種形而上的思考,他能感覺的是內心的觸動,使他覺得他有活力,他的心就被有活力的爪纏住,一攫一放,怪怪的,鮮活的,大概是因有生命。

    「又到中午了,我們回去吧。」二娘高聲說。

    「好的。」二叔應和,打了個手勢給顏邦興。

    三人下山。顏邦興回頭問:

    「怎麼到中午就不摘了?不是都不夠時間?」

    「中午的日光一照,茶葉就老了。」二娘答。

    「這樣。」

    「夜裏,新茶葉要長出來,人要休息作樂。」二叔在後面說。

    二娘面露幾分嬌嗔,唾罵:「淨說些沒用的。」

    他們聽了只管笑,二叔在後面高聲唱起歌來,顏邦興努力去聽,可惜他不懂此方言,只依稀辨得一句:天有月地有影呀劃成雙。興放慢腳步,問貼上來的二娘:「唱的是什麼?」

    「去,別理他,都是胡混,你是讀書人,那些鄉下,俗。」

    「我似乎聽見一句:天有月地有影呀劃成雙(他仿調子唱),不俗呀,有幾分雅。」

    二娘笑了出來,似乎在笑他憨。

    「我聽錯了?」

    「這樣挺好的,所謂佛見佛心,鬼見鬼影。」

    「二娘你又在出謎語了。」他故意跨開步伐。

    二娘笑著追了上來說:「別生氣,我告訴你就是。」她故意頓一頓,看到他臉色變得得意喜悅,便笑說:「如果你求姊姊我的話。」

    林二叔雖然自顧自望著遠方的山唱歌,但他們的打鬧他還是看在心裏,心裏有些不好受的滋味,他不知為什麼,二娘和阿興年齡相差實在大,她只是將他看作是弟弟,甚至是兒子,他想到這,心裏一緊,不,應該是弟弟,看,旁人憑看他們,不知的,他們真似一對姊弟。

    林二叔的木構房以灰黑的石頭抬起大半個人高,他獨自坐在門前的石階上,放眼去前面的大草坪,放空自己的心思,草坪邊緣是二叔他們新墾的菜地,想必是二娘的堅持,不想菜地破壞大片的草坪,不過這草坪能做什麼,農村人不像西方人或者城市年青人那樣愛野餐。

    「乖弟弟,你在發什麼獃?」

    「我說,你這個草坪能做什麼?」

    「做什麼?真好笑,好看呀,人種花能做什麼,不也是為了好看。」

    「也是。」他轉頭望向她,她目光流螢,清談的臉融在淺笑裏,差點連他的心也融了進去,他似乎之前都沒很注意看她的外貌,她的臉型原來有幾分娃娃臉相,經常將她的神情變得可愛清澈,他轉向遠方的草坪,陽光在碧綠碧黃的草上,風在陽光上,有時吹了過來,草的香,還有她的香。

    這人怎麼可能比我大幾十歲?他們肯定是在逗我玩,人自身的氣味是掩不住的。他想到了母親,不好受。

    「你在想什麼?怎麼突然一副嚴肅??」

    「你有沒有聞過死人的味道?」

    二娘驚訝的神色使得眼睛更大,微張的嘴幾乎讓他有種貼上去的衝動,二娘立即平靜下來,輕輕搖頭。

    「那是一種腐朽??壞了的rou,的味道??」他低下頭,望向遠處的草坪,撐得前額脹痛,「那是我媽的味道。」

    「是什麼誤會吧,衣服沒常換?」

    「不,我想是我們住在一齊??呵,我心裏是很厭惡她的,我想,但我又不能厭惡她,她有什麼理由讓我厭惡?她有時囉嗦,但我不說話,自己想自己的,她就不打擾我,有時我是同她講話的,就沒理由,你知道不。」

    「你或許同時也很喜歡你的媽媽的。」

    他稍微抬起頭,抿著一邊嘴角,說:「呵呵,可能吧,但我不知道。她退休了,如果她還沒退休,又或者我還沒畢業,或者找到了工作,總之,我們不需要同時困在家裏,精力都在外面,家只是休息的地方,我想我心裏就不會有厭惡感了,但也不一定。」

    「可能是你們太近了,又缺乏溝通。多些溝通就好了。」

    他望向她,知道她只是為開解而說些話,他覺得很無趣,但也是有一點溫暖,他又望向平整的草坪,說:「不過無所謂了,她落馬了,被抓到是貪污,關到監獄去了。」

    「怎麼?」

    不過他已經不想說話,他第一次將心底的秘密說出來,他要用沈默來掩飾和平息內心的波瀾。

    他感到一隻輕柔溫暖的手在撫摸他的背,他沒有動,像塊石頭,他的情緒剛冷靜下來,驀地又遇到熾熱,他知道那隻手只是想給他安慰,給他陪伴,他應該冷靜,一冷一熱之下,他仍像石頭,不過是已經裂開的石頭,冒著熱氣。這隻手離開了,二叔從後院摘菜回來了,大聲喊二娘去洗菜。他癱坐在竹椅上,大聲喘氣。

    不止林二叔家生起了柴火,錯落在山腰或山腳的人家炊烟亦已徐徐冒著白煙,漸漸變淡衝散,柴火的煙味米飯的香味便如雨點落在草坪上,顏邦興從未在農村生活過,但這一切是如此熟悉,甚至令他感動,彷似一個失憶的人突然重獲記憶,劈柴種菜可能是中國人血液裏的遠古記憶,使人在土地上獲得一份如同永生的寧靜。

    間中還有炒菜的聲音,薑蒜油香壓住了葷辛,他張開雙臂,舒服地伸了個懶腰,輕噓一口氣,陽光已越過屋檐,他轉身進去到了廚房。廚房裏只有二娘,二娘瞥了他一眼,輕微笑了笑,繼續反鏟著菜。他的注意力被修長透紅的手吸了過去,上面是潔白的手腕。

    「就知道看。」幾點汗珠掛在臉上,她笑,似乎一下鑽進了他的心,因此她的話有了別樣的意思。

    「似乎不夠火,對吧,我幫你添火。」他立馬在灶爐口前的矮木凳坐下,添些樹枝進去。火噼啪地響,火焰竄高了幾分,又拉了回去,慢慢吞吐外面一格格灰紋的木柴,其餘兩條小一點的短柴在下面托著,整身被火焰包裹著。又是一聲清脆的斷裂聲,他添的樹枝在上面斷開了,滾動到了底下,但火更盛了,不斷舞動的火焰迷住了他。

    「欸,好啦,不用再加了,太大啦。」

    「哦,不好意思。」他才恍過神來,臉被烘得通紅發燙,全身發熱。

    「熱不?你到外面坐坐吧,很快就有喫的了。」

    「不,不熱。」

    「你看你滿頭汗了。」

    「是嗎?」他用衣袖擦了擦汗。

    「傻瓜。」

    他笑,愣在那看火。

    「今天的飯菜特別香,夠火候。」林二叔邊講邊夾起一塊滋著油光的臘rou放到白飯上,連同沁成了褐色白飯,一齊被筷子爬進口中,臉上滿足的表情說著好喫。

    二娘微低頭瞥了一眼他們,說:「多得阿興沒腦子地加火。」

    「但喫多了會上火。」阿興嚥下一截豆角隨意說。

    「多大的事,喝點茶就好了,綠茶性涼,正好調和。」

    「只要你喜歡的,什麼都能好都能調和。」二娘說。

    「人不是什麼都能合理化,這樣挺好的,活得??」阿興感到二娘白眼過來,立即收聲喫飯。

    「呵呵,是嗎?」二叔的左手撓了一下後腦。

    「喫飯吧你,人家恭維你一句,你就得意。」二娘夾起一塊雞屁股塞到他碗裏。

    「是,是。呵呵??好喫。」

    沈默時,顏邦興的右腿突然感到接觸到什麼,溫暖輕柔,無疑是二娘的腿碰到他了。他不知她是有意無意的,不敢亂動,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因為他偷偷瞥了她一眼,她好像也沒什麼發生,可能就是換個姿勢剛好貼上了他的腿,但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移開不移開都無所謂。

    他雖然如此想著,但心思已不在飯菜上了,他的心一跳一跳的,隨著她的一陣又一陣的體溫傳過來,他的意識似乎就從彼此接壤的溫暖爬上她的腿,一直往上爬??

    當二叔大口爬飯時,二娘斜乜了阿興一眼,害羞似地輕柔一笑。他的耳後發熱,似乎從她腿上爬來了紅火蟻,在他身上叮咬,又癢又漲痛,他想移開他的腳,但只是想。

    「你覺得這地方無聊不?」二娘問。

    「不,不會呀。」

    「是嗎?我還以為你會覺得無趣。我知道人都會貪新鮮。」她轉頭過來同他說,他的注意力都在她紅潤染了一層油光的雙唇上。

    「可不是,可見你是真喜歡這地。」說完,向二娘說:「早些年,不是來了幾個小伙子,城裏來的那幾個,一開始歡天喜地吵吵鬧鬧的,幸好不住在我們家,然後第三天就說無聊,走了。」他一臉嫌棄的模樣。

    「發生什麼了嗎?」

    「什麼也沒!」他說完就悶頭大口爬飯,筷子戳得碗叮叮響,重重地擺下碗,喫飽了,腳跺到木凳上,二娘用筷子頭打他膝蓋,「放下。阿興再熟也是客人。你生那些人什麼氣,生氣也別拿我們出氣。」

    他委屈地放下腳。「你去沖壺茶來吧。」他聽到立即起身去。

    「阿興如果你覺得無聊,又喜歡讀書的話,我們雜物間有好些書。」

    「那是好珍貴的書。」二叔聽到後嚷著說。

    「別聽他的,珍貴不珍貴他不知道,大字都不識。那些書是我嫁過來時帶來的,我也愈來愈少讀書了。」

    「是嗎,我對舊書很感興趣。」他說完,壓下聲音貼向二娘耳邊(大腿更貼合了),問:「那幾個人到底怎麼了?二叔好像很生氣。」他在極力控制自己呼吸,以讓自己冷靜。

    「好像是,聽說是,他們大白天非禮陳家村的四婆。」

    「什麼?不會吧?老人家也不放過。」

    「你以為,」她冷笑,「人只信自己的眼,四婆長得不老,估計也就比我老個兩三歲吧。」她挺了挺腰,收了收頜。他有種衝動想去摟她的腰去親她的頸。但二叔提著一壺茶和茶碗過來了。

    「試試今年的新茶,降火一流。」二叔一邊說,一邊倒出清翠的茶湯。

    「走,我帶你去看看我的書。你洗碗吧。」阿興大口喝完茶,起身跟著走。

    她領著他走出門口,有一個房間並在旁,他第一次來,裏面都是木柴樹枝,深處有一扇小木門,再進去,更昏暗,只有高處開有通風口,紙墨的特殊霉味積壓了厚重灰塵似的,她從一角找來了火水燈,照亮了四壁的書架,一部部用木板夾著或函套著有序地陳列著,一角還有一卷卷的竹簡,她拉了他過來,介紹這是《史記》那是《漢書》還有那《新唐書》??他感到窒息,心臟抽搐神經漲熱,他摟住她的腰抱入懷裏,他覺得自己就融化在這個溫柔豐滿的rou體中,他被一股神秘力抽吸,他在真空中漂浮,他用力抱著她,與她融為一體,漂向何處,何處就是快樂,她的呻吟她的吻她的熱她的愛都隨呼吸湧進他的心他的神經,他的靈魂滿是她快樂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