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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曹顺华时隔多年再一次找到我,是年末的事,我们约在一间古朴的茶室见面。市委书记纡尊降贵来找我一个规划局的小科员,想必除了曹志远的事之外没有别的理由。我其实已经疲倦于介入他们的家事,自从那一次在卫生间吐出了五脏六腑,我恨不得躲曹家躲得远远的,连乡镇道路工程改造的项目找曹志远签字审批,我都恨不得让他人代劳。我,我倒不是个道德多么高尚的人,然而这确实太荒诞了——这可是兄弟luanlun,想到孙志彪把他圈在怀里,我就恶心而愤怒,某时刻甚至生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怪异的恨来。 曹顺华看出我的不情不愿,甚至不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许诺了许多我难以拒绝的条件,月底的优秀基层干部评选,来年的副科长调迁安排,他把种种人生路上人们求之不得的好处排列成包着彩色玻璃纸的毒糖果,一把一把的从兜里掏出来。 “小齐,你如果帮了我,就是我们家的人了,以后曹家有的东西,你也可以有。”曹顺华这样对我说。 曹家的东西。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曹志远那苍白愠怒的脸。他被他兄弟揽一团棉絮一样拥在怀里,腰上的,背上的,掌心上的软rou都被他兄弟一一抚过,像那一堆糖果里,最大、最毒,也最漂亮的那一颗。我咽了口唾沫,不知为什么,竟鬼迷心窍地答应了曹顺华的条件。绝不是因为曹志远,我想,而是报酬丰厚得可怕——我悄悄对自己说:能拒绝诱惑的人都载上了史书,可见圣人的稀少,我又不是。 说来好笑,曹顺华要我做的一切事,不过就是在他儿子身边当曹家一只听话的狗。他语重心长地给我讲他的部队,他的老战友,他三年之后就要退休,如何如何;他说曹志远性格不知变通,他担心他过刚易折,在这污泥中做父亲的为了他好,为他的前程如何cao碎了心,种种种种,情至深处竟然老泪潸然:我听得耳朵起茧。曹顺华可能不记得,十一年前他把我们送去莫斯科时,他早就给我说过同样的话。老领导比我虚伪,还比我健忘,实在可怜。但我是个好下属,真切聆听,热烈感动。 没有多久,我受到了曹家的邀请。那是我第一次踏入那近大宅,黛瓦白墙肃穆得古朴,黑檀木的窗花上雕牡丹蝙蝠。市委书记亲自为我开门,我受宠若惊。沿着生苔的青石板从草地里辟出的一条小路,我进入府邸,此时曹父已经使唤佣人在油亮的黄花梨木上摆满一桌好饭菜,我抬眼却没有见到曹志远的影子。 “志远今天加班,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曹顺华见我四处张望,招呼我落座于侧边的主座。我们又寒暄客套了两句,才见曹志远风尘仆仆地回来,他见我坐在主座,脸上波澜不惊,没有惊讶,不见疏离,只是体面地朝我笑着颔首示意——他大概早就猜到我的来意。曹志远落座,脱下藏青色外套挂在椅背上,而深灰的西装裤上还沾着泥点子,大概刚从哪个乡里踏查回来。 “你看,等你菜都凉了——”曹顺华十分不满,双指叩了叩桌子。 “爸,实在对不起。”他低眉顺眼地开口,“乡里今天有两个贫困户不让孩子上学,我和几个书记去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义正严辞得像从中央四套搬出来的理由,曹顺华骂到一半的话被他堵了回去。这时候,从侧房里出来一个气质温婉的女人,臂弯里抱着粉白的婴儿。“这是我爱人,淑琴,她以前也在机关工作……我女儿,晚晚。”他从女人手里接过那个襁褓中的婴儿,把自己的小指放进那个小生命的手掌中,让她轻轻捏住。 “嫂子好。”我笑出八颗牙齿,实际上这个称呼叫我浑身竖起汗毛。这般其乐融融的景象让我想起莫斯科贴得满大街都是的宣传海报,好一个三世同堂,好一个官宦之家:大嫂也许从没想过孙志彪和他爱人是在床上的兄弟——想到这里,我的胃里又开始反上酸液。孙志彪没有来,还好,不然我大概会伴着这一桌饭菜吐出来。 酒过三巡,我尽力演宾主尽欢,曹志远比我演得更真,我们是同处这出戏里的两个资深演员:他向他的妻子不断讲述那些我们在莫斯科的往事,我在一旁应和,找准时机放声大笑,就仿佛那段日子真有那么可笑,真有那么值得怀念,真如同一个金灿灿的乌托邦。 他端着红白的酒瓶,不断为我续酒,我也任由酒精顺着血液爬上大脑,到最后甚至放肆地让眼睛围着他转:这不是蓝底照片上的曹志远,也不是隔着门缝挡板里的曹志远,他在我眼前,三十岁的年纪,发际线已经开始往后颓遁,脸比年轻时更圆润,嘴边两道弯曲的弧却更深。他双眼卧蚕拱起笑成两轮弯月,点起一杆烟又开始谈论夏季的农业税和提留,养殖山东引进的波尔羊或某乡镇投资过百万的吹塑厂项目,我这才惊觉,曹志远身上最大的变化不在于他的外貌,而是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知识分子色彩已经被削磨得七零八落:你不会相信这样的人会谈论屠格涅夫,格里高利或者修正主义的背叛。这也许不是一种坏变化,他仍然严肃,审慎,忽略掉那些怪诞不经的部分,曹志远只是变得更务实。鹤竟在麦垛里筑了巢,这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件奇事——因此,这世上或许仅仅只有我为了那个带着白鸟去松林的年轻人的消失而惋惜。 烟味从他指尖飘过来,闻起来像一把时间之火燃过后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