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柳昭不在府中,那些神官只见到了乔枝如。这次他们态度强硬,一面冷着脸敷衍道侯夫人恕罪,一面要求她立刻将宁月珠带出来。 十数个人立在阶下,语气似劝诫似警告,说殿下此番出游时日已久,应当尽快启程回炎都去。 起先乔枝如还耐着性子解释,保证宁月珠只多留几天,尹侯自会着人送她返程。她这几句话无人回应,神官们齐齐伏下去,只以沉默的胁迫作答。 他们坚持连宁瑕也必须一并带走,称得上冒犯的态度让乔枝如莫名其妙。尹姬夫人从中体会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她还欲争辩两句,宁月珠已经走出来扶住了她的胳膊,低声道姨母多保重,改日我再来拜见您。 柳婴托着那只小狐狸出门送行,她仍是盈盈含笑的模样,于是宁月珠也抬头向她一笑。柳婴伸出手来,在她脸颊酒窝里点了一点,说好殿下,奴奴等你——你要是不来,我还找你去。 宁瑕沮丧得很,脸埋在尹姬腰间一动不动。宁月珠抱她登上辕木,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头望一眼,车驾已由仆从驱动,滚滚向前去了。 这次出行绝不是请王姬回宫,更像是押送囚犯。途中宁月珠尝试询问缘由,不过充当狱卒的神官们始终拒绝交谈。她看出他们不打算从檀江水路回程,行进的方向仿佛也与炎都不同,但她并不清楚自己正要往何处去。 宁瑕上车之后就低落极了,她像小狗似的蹲坐在织毯上,一头扎进宁月珠双膝之间不肯起来。宁月珠的手护着meimei的脑袋,她隔着车帘缝隙向外望,又压低了声音问麟川,今日侯府的访客里是否有他认识的面孔。 麟川完全分辨不出人的长相差异,然而外面那些人气味混杂,夹掺着一种令他警觉的、陌生的异香。 ——香气时隐时现,却似有古怪的效用,他几乎能从中听到无数呓语呢喃,那些声音正在召唤他去探寻气味的源头。 “我不认识,”他也同样轻声道,“我看不出这些人的来历,但他们不是真的神官。” 宁瑕瓮声瓮气地表示同意:“他们都怪怪的……阿姐,我还不想回炎都呢。” 她说话时马车正急促地转向,车内看不见前路,麟川思索片刻,对宁月珠道:“我们在往允城去。” “这些人不对劲,”他向她提议,“不要留在这辆车上,我可以现在带你们走。” 麟川脸上了无笑意,是她不曾见过的、认真的神情。宁月珠无意识地捏了捏宁瑕柔软的手掌,还是没有点头。 “我想看看他们要做什么,允城中一定还有我遗漏的东西,”她补充道,“不要紧,我在这里,不会出事的。” 有关神殿与烛隐的秘密,她总是抱有好奇之心——那时候宁月珠还不知道,这个决定将要让她落入一个相当狼狈的境地中去。 他们的车驾没有进入允城,只停在了檀江对岸的荒林入口。与那些神官身上相同的异香在这里越发浓烈起来,先前隐约的呢喃声陡然放大成尖叫,如有实质的音量撕扯着要将人卷进林子里。 麟川在剧烈的晕眩之中转头去看宁月珠,她有时候能表现出异于常人的敏锐,此刻又好像全无所觉,直到宁瑕都皱着鼻子说头痛,宁月珠仿佛还茫然不知。 侍从已放好脚踏,要请王姬下去。宁瑕在后面拽她的衣角,惊惶道阿姐别走,宁月珠扶住车门,扬声问这是何处。 天空阴云翻卷,似乎正在酝酿大雨。猎猎风声里隐约有机括转动的轻响,是架设弓弩的声音。 宁月珠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那些持弩的神官只示意她独自开门出来。麟川几不可察地叹了气,然后他向她点一点头,宁月珠随即轻轻拉开宁瑕的小手,毫不犹豫地跃下了车辕。 林间仍然幽暗潮湿,在熟悉的陈腐水雾之中,她嗅到了一丝腥气——宁月珠疑惑地皱了眉毛,据正在外面车上做人质的两个人所说,这里的气味应当是一种异香。 宁月珠虽闻不见,但她清楚除她以外的人都深受这香气影响。负责押送她的守卫步伐凌乱,提线木偶一般踉跄着引她向前,宁月珠远远看见前面枫林中光芒大盛,然而不是她曾在此处见过的霞光,高大树木之中竟垂下数十只灯盘,无尽红叶因热浪起伏涌动,真如燃着一片火海。 灯盘上影影绰绰,大约烧了什么,宁月珠停下脚步,她知道那里面的东西就是香气的缘由。 为首的神官见她不动,立即逼近几步,喃喃重复请殿下入内,为国祚请愿。他说话时身体震颤不休,那副沉重弩机都快要脱手,宁月珠听而不闻,纵身翻上树梢,攀着红枫枝干将其中一枚灯盘取了下来。 她刚扑灭灯火,还未细看盘中内容,突然听得底下众人不住嘶吼,弩箭破空之声在她耳边密集响起,像是天上那场暴雨蓦地落了下来。 宁月珠把灯盘往衣襟里一塞,在树冠间且逃且躲,数息后才勉强抢下一架铜弩,那些人不知受何物驱使,就算中了箭也能再向她追出几丈。宁月珠终于跃出荒林的时候,原本马车的位置已是满地狼藉,入目尽是侍从与马匹的尸首,轮毂厢板的残片之间炸出一团白光向她飞来,光团似有人形,是个小孩子的模样。 箭雨追逐而至,宁月珠一手捞住犹在发光的宁瑕,一手从马车废墟中拎起麟川,提气掠向远处。灰头土脸的麟川在她手里咳了两声,问她这次在里面又做了什么。 宁月珠只顾向前疾行,良久才在呼啸风声里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你个头太高,我抓着费力。 “我说,”她转头瞥他一眼,是商量的语气,“你能不能先变回狐狸?” 麟川哑然,良久才吐出闷闷的两个字:“——不行!”